大家都笑了。玩笑开够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当然要还给客人。方才把它端过来的侍应生,又重新把匣子放进托盘,像杂耍似的高高举起,优雅地一躬身,拖长了声音:“上菜!来,大家让让……”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罗宋宋。”
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白裙,缀了些蕾丝边;腰间系着墨绿色宽皱褶腰带,半件首饰也没有戴。
聂今这么时尚的女孩子,竟然会穿一件式样落后了十年的小礼服配一条最潮的腰带,不是不古怪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束并不得体,所以不是常见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讽刺,不屑,愤恨,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自怜。
“这是智晓亮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领情。”
叫她说这番话简直好像扼着她的咽喉一样痛苦。
她身边那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是如此的优雅,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而来的沉静气息。只有在最冷的西伯利亚历练过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内敛而清冽。
“罗宋宋。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戴上它,一只就行。哪怕一秒钟。”
在聂今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罗宋宋颤巍巍地去拿耳环,右手抖得吓人。
有人生气地哼了一声。
“宋宋,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没有那种必要。”智晓亮很温和地摇摇头,“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也不见得是好人。”那人脑子灵活,立刻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让聂今很愤怒,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梭巡,想找到挑衅者。
“我没有要做好人的意愿。”智晓亮傲慢而从容地说,“人性并不能靠好与坏来划分。”
从垫子上摘下耳环就很费劲。
罗宋宋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捏不住耳垂,就是对不准耳洞。她换了几次手,一股寒气直冲上头顶——耳环竟从她指间滑落了。
她想她真的完了。
有几桌的客人已经不耐烦地催起侍应生来服务。聂今从地上捡起耳环——耳环和她的腰带配得天衣无缝。她似乎对这只耳环极为迷恋,当智晓亮从她的手中拿走时,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它。
“这就是你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透支体力的恶果。”智晓亮安慰着罗宋宋的惊惶和不安,“周五下午,我带你去看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周五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孟觉开了新车上班。
罗宋宋本来不打算去看病,但是孟觉极力劝说她接受智晓亮的好意。
“荣正桓是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他还是有些渺小的希望,希望罗宋宋的手能够完全康复。
“所以,如果他也说我的手治不好,那就真的没得治了。”
“你不能因噎废食嘛。”
“那你陪我去吧。”
孟觉准备请假陪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可以和罗宋宋一起面对。
没想到主任临时找他谈上次的报告,他只好先忙完工作再去找罗宋宋。
“万一谈很久,你就和智晓亮先去,不要耽误,荣正桓医生很难约。”
他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知道了,最迟码头见。”
她并不是多思的女人。因为智晓亮对她的愧疚,所以要带她去看病,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而且荣正桓医生确实不好约。
孟觉等电梯的时候,庞然和汤勺小姐笑语晏晏地挽着手走进来。
“咦,你不是请事假了么?”
“主任找我谈话。”
“哦?这场谈话不会很久——下午两点半有新药听证会,”秘书部的汤勺小姐期盼地说,“希望主任早一点结束,我想在翠岛吃晚饭。”
孟觉也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可是主任看起来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急匆匆地朝厕所走去,从眼镜边缘看了从电梯出来的孟觉一眼。
“你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这并不是孟觉第一次进入主任的办公室。午后的办公室拉着厚重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挡在了室外。桌上放着一份标明“绝密”的公文袋,袋口是开着的,露出一迭文件;电脑开着屏保,“windows”的字幕一次次飞快闪过。
孟觉并不会好奇地去看那些文件。他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也并不会去接主任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次,主任才回来。
“刚才有电话找您。”
“哦。其实你可以帮我接一下,没有问题。”
主任看到孟觉的Q7的时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容易落入他的圈套。而现在孟觉正在等他对AF0093的报告做出评论。
他其实并不需要在这里仰人鼻息。主任心想,他是多么正派的小伙子,聪敏,细心,刚正不阿。主任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我看过了你的报告,写的很好。”主任字句斟酌,“实际上我需要你能够在今天下午……”
主任不得不去接再次响个不停的电话。
“……是的。……提供一次简报。”主任同时操作着电脑,“……将由一名年轻的监督员提供简报。”
放在桌子另一端的打印机响了起来,轻快地吐出了几张纸;主任示意孟觉去拿。
“对。我认为是很值得考虑的信息……”
孟觉的脸色在看到刚打出的文件时骤变,他迷惘而愤怒地走近主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纸。
“这是AF0093的原始申报文件。”他的声音有些变调,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一份应该妥善保存的文件。
“什么?”主任迷惑不解地接过那几张有机密水印的纸,上面有着AF0093的原始药名和代理药商的所有资料,“这是上午……”
整间办公室霎时安静无声,无论是一头雾水的主任,还是深感无力的孟觉。
那台闯了祸的打印机又重新运作起来,吐出了主任原本要打印的简报。
“这部打印机该淘汰了。”主任平静地说了一句,将原始材料撕掉,“我很遗憾,孟觉。”
主任处心积虑,就是要让孟觉知难而退。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既然你已经知道AF0093是明丰代理的盘利度胺,按照规定,你得申报利益回避——其实,按照你的级别,如果你没有越级向我汇报的话,也是不需要回避的——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我们也并没有相应的细则来约束。”
如果……主任心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大可以掠过不提;正如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就是即将退休的白头翁,而孟觉,可并不是一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如果……
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给这个年轻气傲的小伙子一点苦头。
“我知道。”
“既然现在申报利益回避已经来不及,我会建议听证会不采纳你的报告内容。”
孟觉的脸上并没有主任所预计的失望,不甘,泄气等表情。他只是不明白,一种有问题的药,竟然值得这么多人为它保驾护航。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那个罔顾明丰利益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药监局来兴风作浪!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患者的考虑而做出汇报,现在他所要保护的,还有明丰的利益和声誉。
所以他还非得阻止盘利度胺上市不可了。
第三十章
明丰办公大楼的旧址位于神农大道的北端,和药监局首尾呼应。
它并不是十分的气派。因为竣工时间较早,保存着许多上世纪的建筑特点,如方方正正的楼型,整片整片绿色的玻璃窗。它甚至没有地下车库来容纳办公人员越来越多的私车。
当孟薇冒着烈阳从新楼视察回来时,很是不太高兴地发现,孟觉的新车居然停在了涂有特殊标识的,她专属的停车位上。
那个停车位很好,有一棵大槐树用以遮阳挡雨。即使是孟金贵也从来不把车停在那里。至于其他员工哪怕孟薇出差不在,也不敢停在这里。
孟薇绕着楼转了一圈,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因此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愤怒,而坐在沙发里的孟觉看起来正准备为她的怒火浇一瓢冰水。
“贵足踏贱地啊!您这一来,我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只是把车停在了你的停车位上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停车位啊?”孟薇讥诮道,“那你是故意要我不高兴啰?”
孟觉腾地起身,将南面的遮阳帘一把拉开。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高厦低楼,在烈日下炙烤着。
“你不过是一时不痛快而已!”
他们幼年的时候,这条路还只是双车道,从明丰大厦的顶楼看过去,仅有几栋气派的大楼——红顶的格陵药物监督管理局,有一根硕大烟囱的利旺实业,常举办舞会的钻石大酒店,他们都叫得出名字。
现在药监局已经湮没在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之下。
“原来七少不痛快了。”孟薇歪着头一笑,坦承自己确实算计了他,“明丰一年的销售额近三十亿,区区一支抗抑郁药剂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谁要是扫我的面子,那就不行!你在药监局年薪多少?所有福利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二万。你知道我在明丰年薪多少?我不想听比我少赚一个零的男人教训我。”
孟觉并没有因为她的放肆而动怒,他只是沉静略带讥讽地指指门口。
“比你多赚一个零的人来了。”
孟金贵和许达走进办公室,正好听见了孟薇的宏篇大论。孟金贵脸色非常阴沉,而许达一反平日的唯唯喏喏,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把我爸和许达也叫来了?”孟薇冷冷道,“很好,许达,你来告诉他!”
“前段时间我们针对盘利度胺做了中国境内的灵长类的药物毒性分析,在十倍的药物作用下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损伤。”
孟觉忍不住出言讥讽:“那猴子告诉你它抑郁了?你是专业人士,你知道进化区别。”
“其实你提出的问题,在签订合同之初我也有所察觉,所以我们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针对黄种人的临床实验。”许达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嘴角,“我保证整个过程是严格遵循三期临床实验准则进行的,和在东欧的临床结果吻合得很好。”
“什么叫小范围的实验?你有进行实验的批文吗?”
他果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许达的沉默证实了孟觉的推测,他正要发难,孟薇抢先开口了。
“爸爸,你以为我真的会乱吃药么?”
此刻的孟薇就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向前跨了一步,脸上充满了高傲的神情。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甚至能做得更好!北欧诸国的自杀率在盘利度胺上市三年后下降了百分之二十点七,这是事实。格陵每年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六点九,如果每一位抑郁症患者能在严格的医嘱下服用盘利度胺,我相信这个数据也会下降。”
“我也希望孟觉错了。”孟金贵并没有因为她激情澎湃的演讲而受到感染,他显然更具有深思熟虑的性格,“所以,作为明丰的董事长,我接受股东孟觉提出的动议,暂时冻结该项目,要求第三方精算部门综合许达的临床实验报告重新评估投资风险。”
听了孟金贵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许达全身的热血都褪到了脚下——如果业界知道他违规进行临床实验,不仅会失去名誉,更会面临被诉的危险。
“不行!这事传出去,许达会被业界封杀的。”
孟金贵并不理会孟薇的反对,冷冷地看了一眼许达。
那一瞥中绝对没有一个老丈人对自己女婿的爱护和赞赏。
“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这些未来的姻亲霎时变得如此陌生。许达原以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会换来孟金贵的推心置腹;没想到只是因为和孟觉意见相左,这些人就要把他的身家性命押上去。
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的潇洒劲儿全没了,一张脸也变作惨白。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和孟薇为敌,会一无所有;和孟觉为敌,会粉身碎骨。
“直接由董事局决定吧。”孟觉看了看表,说,“所谓的临床报告,没有批文,就不会被任何正规的评估机构所采信……可以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去看。”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许达从没有见过孟觉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仿佛受到了严重的污染。
“其实,我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孟觉走到孟金贵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孟金贵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去忙吧。”
“你不要再担心了!有这担心的时间不如好好准备!”孟薇看劝不了父亲,又烦躁地对着许达发火,“这是我首次承担过千万的合同项目,你有事就等于我有事……”
孟薇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许达再也听不进去了——他们是一家人,闹得再凶,也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而他这个外人,永远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还要随时准备着成为牺牲者。
“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疯!”
许达痛苦地在房间里直打转:“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是本着专业的态度,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我们会找明丰的技术顾问进行评估。他与我们有保密协议。”孟金贵实在看不惯许达的惊慌失措,他开始对这个准女婿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但他是何等老谋深算,仍然不动声色地安慰他,“信不过我们,总该相信培养了你的罗清平教授。”
许达面色灰败,眼中仍然流露出闪烁不定的怀疑神色;他甚至不愿意单独离开,深怕一转身,老丈人和老婆就会把自己给卖了——而他也并没有与之谈判的筹码。
孟金贵再三劝说,他才肯离开。而他一离开,孟金贵立刻沉下脸。
“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你爱到甘愿身败名裂的地步。”
孟薇可不在乎许达的感情是否经得起考验。她老早就对感情这回事儿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寄托全在于她的事业。她已经不能改变智晓亮的无情,总不能连事业也无情地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