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日华照耀下的冰雪般,强烈到灼目的光芒!
萧子逸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快了,他想。
很快就可以进入幻境了,他会见到她。
他猜她见着自己时约莫会大大地吓一跳,然后大力赞美他的“讲义气”,接着表示她其实一点都不怕,让他回去等她。
可是进了幻境的人,哪是这么容易出来的呢?
何况他并不想出来——不想独自出来。
虽然是分别进去的,但他希望他们能一起离开。
如果不行,就一起留在里面。
白光越发灼目了,他不得不闭上双眼,感觉一直阻碍着自己的结界正在裂开一个口子,而他踏着记忆中的步子,一点一点地通过那道裂口,遥遥地似乎听见结界外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烟!”
——是九樱。
―――――――――――――――――――――――――
巨大的碎裂声。
玉沉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惊,肩膀微微一颤。
“小烟!”有人唤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瞧见了满脸焦急的缃衣女子。
……樱姐姐?
九樱见她似乎还认得自己的样子,心下稍宽。
刚闯进幻境的时候,看到委顿在地蜷成一团的玉沉烟,她立时心里咯噔一声,只道自己来得迟了……幸好,还不算晚。
“来,起来。”她扶起玉沉烟,“我带你出去。”
玉沉烟被她半扶半拉的搀起,软软地站着,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脑里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步伐走。
九樱搀着她,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方才她急着打破落音鉴的结界,动用了不该用的力量,现下真元耗损,原先一直用法力抑着的、属于鬼界之人的气息便再压不住了。虽说她一直怀疑郁舒寒或许早就明白她的身份,可这气息却是生生将这层薄纸捅破了……此外,烈姬下令要她将玉沉烟带到鬼界去,而且是“立刻”带过去。
她破开结界时散出的鬼族气息正在弥散开来,相信郁舒寒很快就会赶到,到时她身份暴露,以后再想带着沉烟去鬼界,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不论怎么看,她现在最好的选择都是立即带着玉沉烟离开这里,前往鬼界。
心意已定,九樱再不迟疑,抬手将幻境的最后一层屏障打碎——现实中的落音鉴顿时碎成千百铜片,纷纷自玉沉烟的手中落下,同时陷入幻境的玉沉烟的魂魄也回归本体。
九樱扫了从幻境的夹缝中飞出来的萧子逸一眼,暗道这小子真是命大,若是她再慢个一星半点,他便该同玉沉烟一样陷在幻境中了。看他方才的动作,应该是想要进入玉沉烟的幻境,可是那岂是轻易便能做到的?就算有那套“破虚奇踪步”相辅,成功的把握也不过十之二三罢了。何况看他每个动作皆是生疏滞涩,这样一来,连一成的机会都勉强。
退一步说,就算他进到了她的幻境,又能如何?破不了结界,一个两个最后都是一样死。
救不了别人,倒把自己搭进去,真是愚笨至极。
九樱暗自摇头,然而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多想,先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扶着玉沉烟,她攒力御起损耗得七七八八的真气,使个缩地成寸,瞬息已在客栈的数里之外。
从九樱忽然出现,到她打破落音鉴结界,再到她带着玉沉烟离去,全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白水素女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待她回过神来,想要离开此地的时候,原本在房中入定的郁舒寒却赶来了。
气场混乱的中庭,满地支离破碎的铜片,昏迷不醒的萧子逸,站在庭边神情有些慌张的黛衣女子。
鬼族施法时带出的波动还残留在空气中,而玉沉烟的气息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郁舒寒很清楚,这是用法力才能造成的结果——像是被人用抹布抹过般的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干净到一看就知是作伪。
哼,连布置现场的时间都没有么?
心中大略有了思路,碧忽上仙转头望向那位自他出现起就一直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女子——
“好久不见,白水师妹。”
――――――――――――――――――――
“啊!”
玉沉烟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她的目光空荡荡地落在前方,过了许久才渐渐聚焦起来。
映入她眼底的是全然陌生的摆设——其实根本没有摆设,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大大的、空旷的房间。偌大的房间里,惟一的“家具”是一块冰冷冷的青石——就在她身下,默默充当着床榻的角色。
四周静悄悄。
一个没有丝毫人气的房间,一个如鬼屋一般充满阴森和诡异的房间……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叫她蓦地回过头去!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郎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在瞧见女人的那一瞬,哽在玉沉烟喉间的那声惊叫上下滑了几滑,最终还是落了回去。
女郎有着极为凌厉的眉眼,将原本绝艳的面庞都衬得刁钻煞气了去,玉沉烟只是粗粗一看,便别开了眼。
不过她有注意到,对这女郎,她似乎有些熟悉感。
她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玉沉烟望着她,张了张口,已到嘴边的话转了几转,最终将那句有搭讪嫌疑的问话换成了:“这里是哪里?”
女郎凝视着她,慢慢道:“鬼界。”
鬼界?她一觉醒来就跑到鬼界了?玉沉烟无语望天,想想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是你将我带过来的?”
女郎摇了摇头:“是九婴。”
玉沉烟一愣,因为身处陌生环境而暂时遗忘的记忆悉数回笼。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女郎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声道:“不用害怕,你先前看到的,都是落音鉴制造出的幻象”
“幻象?”她怔怔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良久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
女郎的神情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玉沉烟怔住了。
原来是幻象么……是了,当初她就觉得那面镜子有些古怪,现在看来,并不是她多心了——所谓的“落音鉴”,指的就是那面镜子罢?
回想起来,自她看到铜镜碎裂起,自己就进入幻境了吧?怪不得她觉得自己“穿”到的世界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原来是落音鉴制出的幻境啊。居然能窥探人的内心,真是可怕的镜子……
显然自己所以为“又穿回了碧忽”,也是假的。
也就是说,在“碧忽”发生的事,都是不存在的。
玉沉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真好……都是假的。那些令她痛彻心扉的事情都是假的。她心底的秘密没有泄露出去。世界还是好好的。
——可是,有什么不对了。
明明应该欢欣鼓舞的,明明应该笑着说一声“幸好是幻境哦”的,她却连扯一扯嘴角的心情都没有。
莫名的不安悬在她的心上,像月光背后的阴影一般的浓重,充满绝望的味道。
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美丽的手,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是一个很好看的躯壳,比起那边,只赚不赔。
她以为她会在这个世界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用这个新的、漂亮的、凭空得来的身体。
但是,从那个幻境里,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像午夜独自走在死寂的暗巷时,那自然而然生起的第六感,比任何专家更权威,告诫着她再往前一点就是无底的下坠。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纷乱嘈杂的预感,再睁眼时,她抬起头,望向那女郎——她原本是想问些什么的,然而在那一望之中,她猛然记起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空云塔下,她想要去塔中取出紫晶心脏的时候……
——那个在空云塔的禁界中见到的赤衣女郎!
是她!
“想起来了?”女郎瞧她神情,知道她已经记起了自己。
玉沉烟点点头:“在空云塔,我见过你。”嘴角一撇,“还因此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王八蛋说我在勾结妖魔。”说到这里,不免为自己平白被诬陷愤愤不平一下,更加决意要弄清楚眼前这个连累她被诬陷的美人姓甚名谁——“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顿了顿,答道:“莲烬。”
玉沉烟傻眼了。
莲烬?哪个“莲烬”?那个“莲烬”?要不要这么简洁啊,好歹加个注解嘛。
但是人家既然不加,自然是有不加的道理。
敢不带旁注自称“莲烬”的,放眼六界,除了鬼界霸主烈姬,也没几个人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敢这么做。
“您……您是烈姬……鬼君?”玉沉烟磕磕巴巴,将小市民乍见大人物的诚惶诚恐表现得淋漓尽致。
烈姬却不多做解释,径自走到她身旁,抬手,不待她反应过来,已自她背后取下若耶剑。
这柄号称碧忽第一剑,天职为斩妖除魔的仙剑若耶,在烈姬手中只是白光一闪,立刻黯淡下去。
玉沉烟在一旁看得骇然失色。
平日若耶剑遇到等闲的小妖,不要说白光,连嗡都不嗡一下,以示它老人家不屑与这种没看头的对手较真;只有碰上一些高等级的妖怪,才会以光示警。若是妖物不知好歹,竟然还起了跟仙剑一较高低的念头,那便不得了了——就算只是沾一沾剑身,也会被剑上的煞气伤得皮开肉绽。
眼下它在烈姬手中只是亮了亮,便没了后文,显然不是因为烈姬太菜。
那是由于它的煞气完全被人压制的缘故。
——可是,一个鬼族之人,要达到怎样的修为,才能做到不动声色的压下若耶的剑气?
玉沉烟不知道。
她突然有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奇怪么?这剑居然没有弹开我。”烈姬淡淡道。
玉沉烟干笑两声,极乖觉地不接茬。
“即使是鬼君,若耶剑也不应如此轻易地就屈服,你是这般想的,对么?”
玉沉烟的笑容有些发僵。
烈姬缓缓抽出若耶剑。
玉沉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抽出若耶剑不是什么难事,她既然能够压下剑上冲天的煞气,解开剑鞘的封印对她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诡异之处在于,离开剑鞘的若耶剑,剑身环绕着淡淡的紫光。
怎么可能?!
剑身出现神光,是用剑者的高超修为在剑上的反映。可是,不管用剑者能力再高,如果不是剑的主人,神光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而若耶剑的主人,据她所知,从古到今,除了这把剑的铸剑者明渊,就只有她一个。且不论明渊早在万年前就已应劫而亡,根本没有进入轮回的机会,就算莲烬是明渊的转世,一剑不配二主,现在被若耶承认的,应当只有她玉沉烟一个!
眼下这个情形,难道说——
若耶剑另认新主了?!
玉沉烟脸黑了。
劈塔
当一个人被打击得狠了,要么是奋起反击,和他人过不去;要么是一蹶不振,和自己过不去。
大多数情况下,玉沉烟属于后者。
真是不幸。
所以当鬼界的右护法大人进来的时候,玉沉烟正很颓丧地躺在房间里的青石上,装死。
九婴走近沉浸在“被自己的剑抛弃了”的悲痛中的少女,轻声道:“小烟。”
玉沉烟动了动,却没应她。
九婴叹了一叹,再唤:“小烟。”
半晌,那边终于传来闷闷的声音:“做什么?”
九婴顿住了。她其实也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关于烈姬,她知道的并不多,只是隐约知道她拿了若耶剑,是要去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而为了完成那件事,烈姬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所以她无法开口劝她,将剑还给玉沉烟。
——其实,就算她劝,君上也不会改变主意的罢?
缃衣女子叹了叹,劝慰道:“你不要难过了,我看君上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剑,用完了还会还给你的。”
少女的声音郁闷的响起:“算了,她喜欢就拿去好了。反正放我手里也是浪费……”小声地嘟哝,“反正我连自己的剑都留不住……”
九婴无言,许久,开声道:“你要不要去外头走走?一直待在这大殿里,未免冷清。”
玉沉烟沉默,九婴耐心地等待。
少女坐起来,回身看向她:“我该怎么称呼你?——樱姐姐?九婴大人?鬼界的右使大人?”她望着眼前似乎突然陌生的女子,神色复杂,“为什么骗我?”
九婴望着她的眼,嘴角有丝苦笑:“君上都告诉你了,不是吗?”
玉沉烟看着她,不说话。
“叫我九婴吧。”她开口,眼神是往常的柔和,完全没有因为身份的暴露而改变对玉沉烟的态度,仿佛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令鬼界众人闻风丧胆的鬼君右护法。
玉沉烟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躺回去,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九婴望着赌气似的女孩,无奈地叹了一叹,离开了。
――――――――――――――――――――――
为这一刻,烈姬已经等待了百年,筹划了百年,压抑了百年。
白色的石塔,沉默着耸立在晴空之下,数十石柱分布在它的周围,如同皇城边最忠实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