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们想想办法吧。”医生的嘴虽刻薄,毕竟恻隐之心仍在,也没再继续雪上加霜。
“我家里还有一些,先回去拿。”桔年拍拍平凤的肩膀起身就要走。
平凤一把拉住她,“你有多少钱,我能不知道,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呢。”
“总要想办法啊。”桔年手头上可以动用的却是也不到千元,孩子上学、衣食住行的费用不低,她基本上难有积蓄。想办法想办法,办法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清贫避世的生活她并不觉得苦,但是到了这种时候,现实迎上门来,才再度体会到贫贱的可怕。堂哥不知道人在哪里,就连个能借钱的人都没有。
“那些开车撞人就跑的司机却是可恨。”一旁的小护士看不下去,也插了一句。
就在这时,平凤的眼睛忽然一亮,拉住桔年的手收紧,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急声说道:“他应该还没走远!”
“谁?”医生和桔年俱是一愣。
“我想起来了,送我来的人,送我来的那个男的,就是他撞的我!憋让他走了……”
桔年难以置信的看着平凤,平凤的眼神是清醒的,清醒中带着哀求,桔年读得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个男人看起来有钱,5000块对他来说算是什么?”
“男人?送你来的,高高的,穿黑衣服那个?”女医生最先反应过来。
“对,是他。”平凤用力点头,她的手掐痛了桔年。
女医生没有迟疑,立即吩咐身边的小护士:“你追过去看看,跟院里的保安说一声,看能不能拦住。”
桔年微微张口,话到嘴边,毕竟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小护士飞快的掉头跑了出去。
“你们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这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女医生皱眉训道:“还不给交警打电话,肇事的人就要让他付出代价。”她说着,又转向桔年,“你跟她一起来的,她动不了,你出去看看,要是保安追回来了,也可以辩认辩认。”
桔年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扑闪,光与暗交织。她轻轻拉开平凤死死揪住她的手,点头走了出去。
跟医生一前一后的出了治疗室,正好看到刚才那个小护士气喘吁吁的从大门方向跑回来,抚着胸口说道:“还好跑的快,保安在停车场截住了一个,黑衣服,高个子,刚才送你们来的那个是不是?真看不出来,斯斯文文的,我还以为他见义勇为,差点就被他溜了。”
紧接着,那男人的身影在一左一右两个保安的“簇拥”下走了回来。
桔年是难受的,韩述说过,她是个说谎精。谎言她却是没少说,但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何况是帮助过自己的人。她的头几乎要贴在胸口,只看见几双鞋子环围在自己周围,再度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古龙水味。
他的裤腿挺括,鞋子得体而整洁。桔年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个生活在良好环境中的人,就跟韩述一样。可平凤也有一双修长漂亮的腿,虽然这双腿上总是穿着廉价而艳丽的鞋子,她不能瘸了。但凡有选择,桔年不会这么做,可世界上那么多罪恶,多少是自愿的呢?公平从来就是相对的,如同善良一样。
“你倒是看看,是不是他啊?”女医生在催促。
桔年缓缓抬头,扬着下巴,迎上那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
“是他。”她果然是天生的谎话精,颠倒是非的话说出口,反倒如此沉着。
“呵。”男人撇过脸去笑了起来,仿佛自我解嘲。“我撞了她?”
“你没有吗?”女医生面露鄙薄。
“如果我撞了她,我绝对不会就这么走了。可惜很遗憾,撞人的不是我。”他并没有桔年意料中那么愤怒而激动,字字清晰的为自己开解:“撞人的是一亮黑色奥迪,当场就离开了,我在附近,所以把她们送来医院。”
“就是你撞的我!如果不是,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大老远的把我们送过来,你以为你真的是活雷锋?有谁会那么傻?”平凤坐着轮椅,由护士退了出来,高声说道。她美丽的一双凤眼被糊掉的睫毛膏装点得有几分狰狞,在欢场上打滚,她早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为了保住这条腿,她可以不顾一切。
“是啊,我怎么会那么傻。”那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的吐出这几个字。
“你留着跟交警解释吧,他们马上到了。”医生挥挥手说道。
“也好。”男人冷笑,并不害怕,径自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别想走!”平凤见他身子刚一动,害怕眼前唯一的机会溜走,尖声喊道。
桔年却知道那男人不会急于溜走,因为他不屑。也许他在交警中有熟人,也许他知道自己的车子没有撞痕,红口白牙,栽不了他的脏。平凤以为留下他就留下了自己的医药费,也许不。
此时,她是离那男子最近的一个人,她低头理了理头发,放低声音,慢吞吞的说:“你说不是你撞的,交警也许想知道,当时你在干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那个男人终于站了起来,桔年强迫自己面对他的愤怒和轻视,她是个多么恶毒卑鄙的女人啊,就让他看个清楚。
男人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桔年脸上移开,他看着这个满脸通红,双手交叠着在身前轻抖,却一下子准准抓住他命门的女人。
良久,他终于开口:“好吧,是我撞的,你们要多少钱?”
一旁的医生护士面对这个忽然的转变不由得面面相靓。平凤眼里却顿时有了光芒,天底下得肥羊不止一头。
“两万,不……”
“平凤!”桔年打断了轮椅上的人略显激动的话语。
“5000块,就算我们私了,以后的事你再没有关系。”她木然的对那个男人说。
男人讥诮的笑笑,“你能代表她吗?”
桔年回头望了平凤一眼。
平凤迟疑了一会,说:“她当然能。”
交警赶来,眼看双方似乎已达成共识,也基本认可这个私了结果,自然不再深究,例行公事办完手续,就放当事人离开。此时桔年也顺利办好平凤的入院手续。
“等等,麻烦你等等。”
男人走到车边,再次听到这个听起来怯怯的声音在背后呼唤,手从车门把手上垂下,深吸了口气,克制的转身。
四下无人,桔年走到他身前两米开外。
“我以为你见好就收,原来你才是胃口最大的那个,剩下的想收进自己口袋里是吧。”他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里是隐忍的怒。
桔年绞着自己的手,“能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联系到你的准确地址?”
他扶着自己的车,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低级的笑话。“是不是刚才我给你的感觉是钱特别多,人特别蠢?联系我的地址?哈!”
桔年没出声,静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他不可能主动告诉自己,便低声说道:“你不给,我也可以问交警要的。”
或许桔年应该庆幸她遇上的确实是个有教养的男人,否则,他的发作或恶毒的辱骂,她虽能接受,但会非常非常难堪。可这个叫做唐业的男人没有,尽管桔年看得见他捏得发白的手,然而很显然,他在忍耐,而且对于自己的感情隐私相当忌惮。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已降至冰点。
桔年低头说:“你信我会把钱还给你吗?”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冷笑。
“那,就当是我需要考虑清楚用什么封住我的口之后,再去找你吧。”桔年很少把话说得那么快。
他的沉默显然是在权衡,最后还是从车上翻出了记事本和笔,草草写就,撕下一页。
“你要的都在上面了。”他淡淡得说完,递到桔年跟前,就在桔年伸手去接的那一瞬间,他松手,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桔年俯身去捡,站直的时候他已经坐入车中。
她把纸收进口袋里,在车子离开之前,再度拍了拍紧闭的车窗。
男人摇下车窗,他的克制已岌岌可危。
桔年从车窗的缝隙里递进了一样东西。
“不好意思,你掉了签字笔。”
平凤的手术安排在次日,医院已经对她的伤口做好了必要的处理,她再三对桔年说,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有护士在,不用陪夜,再说桔年明天还有早班。
桔年也不坚持,嘱咐了她好好休息,便独自回去,还幸运的赶上了到家的末班车。
下了车,她借着路灯,展开那张让她矮下身子捡起来的纸条,边走边怔怔的想着这一晚纷至涌来的变故。平凤,望年,唐业……桔年叹了口气,还有他,韩述。
第七章 最好的补偿
桔年看见韩述坐在自己家破铁门前的台阶上,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揪着手里的枇杷叶,不知道他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多长时间,脚边散落着不少扯碎的〃残骸〃。
〃行啊,就一百米的距离,你走了五分钟。〃他将手上的叶子就地一扔,站起来仔细拍着裤子上的灰尘,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并没有因为等待而变得很坏。
桔年却没有再往前走,停在十米开外。她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小院落。今晚有些疲惫,她连敷衍他都感到厌倦。
〃有事吗?〃她紧紧抓着自己包包的带子,风把耳边的散发不停地往面颊上撩,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说呢?〃韩述几步走到她面前。她近在咫尺,其实韩述心中还是有些紧张。刚才他坐了许久,将该说的话、应有的动作和表现在心底演习了许多遍,可是她一出现在视线范围里,他就难以控制地心慌,慌得乱了方寸。
此时的桔年站在夜风里,发梢凌乱,脸带倦色,衣角微动。韩述在这一瞬间觉得,他害怕着的人是那么弱小无依。眼前的她和回忆中的她一再交叠,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唤醒他每一个毛孔,在心里汇成谁也听不懂的呢喃。
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值得自己魂牵梦绕。诚然,年少时的韩述曾经因谢桔年而心动,可是,哪一个男孩青春时节没有这样一段懵懂的情愫。他有过冲动,在心中勾勒过未来,然而假如那时桔年爱上了他,他们共同走过不解情事的岁月,到最后分道扬镳,也许只会各自变成对方心里一个灰色的影子;又或者桔年的生活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她不爱他,他远远地想着,把她想成了天边闪着微光的星星,仅此而已。可她偏偏在悬崖边将他一把推开,用最凄厉的方式划过他的生活,他阳光灿烂的青春在那刻起也随之血溅五步。往事永不可逆转,谢桔年也成了韩述心中不能碰触,却永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些年,韩述仍然走在他生来就被铺设好的康庄大道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有他自己知道光鲜的表面下藏着负疚的毒,日积月累,如疽附骨。他讳疾忌医,不敢碰触,可那些毒无法自愈,烂在了心里。
他每天早上醒来,对着镜子说,我很好,我会没事的,我会忘记的,会的会的会的!他笑,他开心,他一帆风顺,他左右逢源,他的生活热闹无边;可他也害怕天黑,他害怕做梦,他害怕安静下来的时候,害怕镜子里的自己,害怕承诺,害怕每一个跟她相似的表情,害怕再也找不到跟她关联的痕迹,更害怕对任何人提到将来。
他微笑着牵起第一个女友的手,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掐在被告席栏杆上没有血色的指甲;大学里代表社团拿下第一个羽毛球比赛冠军,助威的女生欢声雷动,他总以为冷冷掷下球拍的那个人就在热闹之外的某个寂寥的角落;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与友人谈笑风生,安静的那一秒,他会想,高墙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她此刻会在做什么呢?进入检察院后,顺利办完第一个案子,父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他却无法确信正义的存在。
现在,命运推了他一把,让他重新来到她面前。在谢桔年面前的韩述不用背那层伪装的壳,他撕开完好无损的表象,看到心底的溃烂,赤裸地袒露他所有的罪。他是真的害怕谢桔年,而谢桔年也是唯一能让他获得内心安宁的人。她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也许正需要一双手,一个怀抱。十一年前他如此懦弱不堪,但谁说错了就不可以弥补,他犯下的错只有自己能够偿还,给她什么他都愿意。韩述愿奉上余生的一切来补偿。
这顿然贯通的心思让韩述肩头一轻。她无依无靠,他可以保护她,给她好的生活的,他的心也会因此而好受些,这样不是很好吗,无论对谢桔年还是自己,都是最合适的桥段。
〃你的包怎么那么脏?〃韩述拂了拂桔年布包上的泥,语气也变得轻快了。
桔年却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他的碰触。
〃有事吗?〃她又问了一句,话里话外并不咄咄逼人,却都是不带感情的抗拒。
韩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毕竟是个骄傲的人,除了与谢桔年相关的一切,他鲜少碰过钉子,尽管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要对她好,可微微的恼意还是藏不住。
〃当然有事,你知道非明今晚等了你多久,她有多失望吗?〃他干咳了一声,收回手,直起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师出有名。
〃嗯?哦……〃桔年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早非明就跟桔年说过,她念的寄宿小学在今天晚上有个文艺演出,而她也参加了,要跳一个舞蹈,希望姑姑有时间的话能去看看。桔年起初是打算好了要去的,谁知道出了平凤这一档事,非明那边的观众自然是当不成了。
桔年心中当然有些歉意,但她觉得非明应该可以理解,孩子从小跟着她,也知道姑姑的上班时间没个定时。以往实在倒不了班,没办法去开家长会的事也是有过的,非明也很乐于跟老师解释。也许在这孩子心里,家长会的席位她更愿意为她幻想中虚构的父母而留,而且非明并没有告诉桔年,今天晚上她同时也邀请了韩述。
韩述却对桔年的反应相当吃惊,看她的样子,明明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知道这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非明的舞跳得很卖力,韩述看着她跟一帮小同学从舞台上下来,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