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蔡一林检察官并不是个恶毒的女人,相反,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手里不知经手过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着良心说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也对得起自己的帽徽。然而唯独那一次……她年轻时对之宣誓过的正义女神泰美斯一手举着天平,一手执利剑,却蒙着双眼,因为正义必须是用心去判断。十一年前,面对一个无辜女孩,蔡检却睁开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干儿子韩述,于是天平便有了倾斜。只是一念之间,没有任何罪孽,甚至是受害者的女孩锒铛入狱。
这些年来,蔡检并非完全对那件事泰然处之。她当初的初衷也不是让桔年去承受牢狱之灾,只不过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没能告成,也会让韩述小小年纪在别人眼里背上犯的罪名,而她最大的罪过是过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误以为只要那个旅舍老板出庭作证,韩述脱身,桔年也不会陷入那个漩涡。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补偿的,时候她可以想法子给那女孩一笔钱,甚至韩述那么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饭,顺手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无不可。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爱女心切的陈家让她也吃了个哑巴亏,导致了最后谁也不堪回首的那个结局。
谢桔年出狱了,心里恨她,蔡检都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认自己的错,桔年还在牢中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试图探监,并给与一定的经济补偿,可桔年没有给过任何的机会,现在,桔年以这种形式出现,怎么能不让蔡检心惊肉跳,她摸不透谢桔年可怕的动机,看着韩述的样子,她也能猜到这动机可能导致的可怕后果,何况还牵扯进了唐业。
唐业半蹲在继母的身边,面露忧色,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一碰面之下惊人的暗涌,他小心地问道:“你们……认识?”
蔡检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她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挥手遣开了赶上来察看的服务员,面对唐业的疑惑,她没办法搪塞,却也开不了那个口,不知从何说起。
桔年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里,韩述一言不发,视线死死地胶着在她的身上,唐业站了起来,深感无奈地摊开了手,“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蔡检白着脸沉默,韩述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半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
“是啊,我们认识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检察官,不,蔡检察长当年帮过我一个忙,大家都没有想到,世界竟然那么巧。”桔年对唐业莞尔一笑。
唐业也许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继母闻言之后的难堪他看在眼里,可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这是目前几个人里唯一能给他的一个答案,他选择听取,然后静观其变。
“这样啊,那还真是缘分,是否我也省了介绍,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亲去世后,阿姨很关心我。还有韩述你也认识了吧。”
韩述依旧没有说话,好像骇然笑了一声。桔年的身子很僵,动也不动。
唐业徐徐为桔年拉开了座椅,“先坐吧。”
桔年如梦初醒地小心坐在椅子最边缘。
“韩检察官,你不坐吗?”唐业笑着问韩述。
回过神来了的蔡检叹了口气,在桌下轻轻扯了扯韩述的衣袖。她再务实不过,既然大家都在勉励维持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她又何必急着撕开呢。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谢桔年是怎么找上唐业的,唐业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后的真像是否会伤及唐业和韩述。
韩述一开始没有理会,桔年避开与他的眼光交流,低下头去,慢慢绞着座前的餐巾。夺门而出吗?他拒绝。所以他说服自己坐了下来。这场荒诞戏里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来。
唐业打了个圆场,“我有一个在法国很多年的朋友对我说过,假如一场聚会中谈话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过的证明。”话毕他又微笑,“这个地方就是我那个朋友经营的,她向我推荐,这里的法国菜做的也不错,特意从里昂请来的厨子,我们可以试一下。”
说着,他示意服务员拿来了菜单,蔡检的手覆附在韩述膝盖上,她怕韩述性子一上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韩述想起,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这么按住了他,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手的温热的,还是冰冷的,干妈是一把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还是永远地推了进去。
第六章 他们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圆桌,韩述和唐业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检身边,空出来留给桔年的位置便只能也是一边一个男人。韩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靠近的,也是静静地坐在她身畔,也许从来都没有过。他的手只要略伸,就可以够着她的身躯……是了,她也曾安详地睡在他的身畔,蜷着,宛如婴儿,他抱着她的姿势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贴得不够进,听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贴得太近,心跳惊扰了她。她当时黑而长的头发让他的脸痒痒地,可是他不敢动。不管那些是他的美梦还是她的噩梦,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这个时刻,他还是不敢动。
谢桔年双手端着菜单,垂首不语。韩述看得出,她今天略为修饰过,虽然并非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业作为一个男人的心动。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单层花瓣,柔黄色的花蕊,茎干细韧,叶子纤长,战战兢兢地开在野风中,偶尔伏低身子,却从来不折。他却长着一双温室中的手,贸贸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面有刺,也不知道她会因此凋零。那唐业呢,唐业是什么?
“芦笋浓汤,茭白虾冻,鹅肝煎鲜贝。”韩述合上菜单,他也是常来的人,眼睛过一遍,点菜并不费心机。蔡检血压高,点得很清淡。
桔年却是从未踏足这种场合的人,她翻着菜单,巴掌大的脸蛋,差不多埋进了印刷精美的册子里。
好在唐业及时地把菜单从她手中轻轻抽出,低声说道,“我喜欢这里乡村蔬菜鸡汤,薄荷三文鱼沙拉,鲜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试试我的口味?”
桔年顿时如释重负,“好啊,就跟你一样。”
沉默等待上菜的时光最是难熬,桔年的头几乎没有抬起过,餐巾的流苏被她拨弄地乱了。西餐厅里客人都已就座,舒缓的音乐中可以听到细碎的交谈和金属餐具相撞的声音,服务员如鱼一般安静而灵活地游走在桌与桌之间。究竟是谁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却小心翼翼地屏住。这是个干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却恍然想起了一个湿热凌乱的午后,乱得像她手下的流苏,她不喜欢,心里闷得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吧台的小提琴手旁边多了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女歌手,手执麦克风款款而立,一开腔,竟有几分蔡琴的味道。悉心听歌的姿态,挽救了那些各怀心事的人们。
一首经典曲目《你的眼神》唱毕,悠长的前奏后,女歌手的声音愈显沧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复,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蔡检在桔年出现后首次开口,她试着用有些干涩的嗓音若无其事地对韩述说,“瞧,这不是你喜欢的调子吗,当初还眼巴巴地从我家硬要走那张老唱片……”
韩述勾勾嘴唇,勉强回应了个笑脸,并不成功,于是索性继续沉默。
“你的面貌,还想当年,我的相思已经埋心田,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春天……”
这略带颓废沙哑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场所最是应景,桔年半侧着身子,似乎倾听得很是入神。
唐业恰到好处的低头,不至于太靠近她,但那耳语的姿态又显得略带亲密。“你也喜欢?我有个朋友也非常喜欢蔡琴的歌。”
“是吗?”桔年浅浅地笑了笑。
服务生终于端上了热气蒸腾的餐点。法国菜的程序最是繁琐,桔年看着眼前密密摆着的餐具,头皮一阵发麻,还好唐业动作缓慢,她小心地跟着,有样学样。低头用餐饭成了四个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虽聪颖,略能将唐业的招式学得有几分像样,可是用不惯的餐具,毕竟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到熟练,唐业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将她的小牛T排叫为全熟,血丝是不见了,可更为难切。桔年手执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间还梗着一块伶仃的骨头,实在是难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头上都冒了汗。
唐业也看出来了,虽有些着急,但心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用不惯西式餐具,不是什么罪过。于是也不言语,唯恐让桔年更为尴尬,只是为她添了点红酒。
蔡检不动声色地暗地里看着桔年,唐业对她还真是不错,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来人是带着敌意,那该来的迟早要来。
也许最难受的是韩述,他原本就心浮气躁,强行按奈着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紧,金属不时得锯在瓷器上,那声音别人听来微弱,可传入他耳里,一声一声,咯吱咯吱,让人心乱如麻。
他觉得躺在她餐盘里的不是什么牛排,是他,是他韩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给个痛快。
桔年几乎要放弃跟牛排作战了,越急就越出错,最后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着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边韩述的手臂。就这一个并不大的动作,可是即使她没有抬头,也知道在座的四个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唐业立刻端起了红酒杯,朗声道:“差点忘了,我们至少应该喝一杯,为平安夜,也为我们四个人有缘共同坐在这里。”
桔年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她答应了唐业,就不能让唐业难做。
蔡检心中五味杂陈,可还是对着唐业笑了一声,“阿业,我虽不是你亲妈,可我是希望你过得好的。”语毕她也端起杯子,静静等候执住勺子不动的韩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韩述的衣袖。
韩述当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并没有伸向杯子,而是径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惊,倒吸口凉气往后一闪,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唐业也赶紧放下杯子。
谁也没有想到,韩述的手落在桔年面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说地将她的餐盘端到了自己跟前,当着另外三个惊愕的人的面,面无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块一块地切着属于桔年的那块T排。
桔年被吓得忘记了下一步的反应,唐业和蔡检也怔怔地,一时间竟没人说什么,也没人阻止,就这么任韩述利落地把那块扰人的牛排切割得支离破碎。
当那块横在肉中间的骨头被完美无缺地从肉中剔了出来,韩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重新把餐盘“完璧归赵”。
桔年已然惊呆,那里还会下餐具去取食。不识相的服务生正赶在这时走到桌边,从手中的藤篮里取出一朵玫瑰,递到韩述面前,“先生,这是今晚我们店里免费赠送的礼物,每对情侣都可以得到一支法兰西粉红玫瑰,送给你心爱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务生唐突,他过来的途中正好看到韩述将自己面前的餐盘递回桔年面前,盘里的肉被切成许多个小块,虽不符合西餐礼仪,但这种事,不是亲近的人断然不会做。
唐业咳了一声,显然对服务生的错认颇为无奈。服务生的手横在桔年和韩述的中间,桔年伸手去拭额上的薄汗,说出来的话也结结巴巴,“不……不是……我……”
韩述低头片刻,然后抬起脸,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紧,花茎上没除彻底的刺不期然扎进了他手里,他“嘶”了一声,桔年也是一抖,眼看着血珠从皮下冒了出来。
服务生手足无措地道歉。唐业忽然站了起来,客气地对在座几位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个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着他离开的方向。她该不该追随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间,她跟着做什么?
好了,现在只剩下三个旧识,韩述看着自己的伤口不说话,蔡检却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吗?我对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错,跟他们都无关,你冲着我来好了,我记忆中你是个善良的女孩,现在你想要怎么样,不妨直说,没有必要伤害无辜的人。”
蔡检的声音还是慈祥而柔和,像一个贴心的长辈,桔年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知道这慈祥不是为着她。别人把话说开了,她反倒更觉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善良的女孩子,蔡检察官贵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么会在牢中过了几年。”
桔年这几句话柔声细语,说得并不咄咄逼人,蔡检却觉得脸上被掴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温情的面纱都变得无谓了。她擅长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说得最是天衣无缝,可在谢桔年面前,那些道理越说越显得虚伪。她长叹一声,“你没有做过母亲,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说把,我要怎么才能补偿你?”
不愧是干妈和干儿子。桔年心想,他们的口吻多么相似啊,你说把,我要怎么补偿你?好像他们是上帝,什么都能够给予。她如果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离远远地,会有人信吗?
餐巾的流苏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缠在指尖,她说话很慢,这样才能让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每一句话都跟在思维的后面。
“蔡检察长说要给我补偿,那就是承认欠了我的,你欠我什么呢?钱,没有。公正?怎么可能呢,我在狱中的时候也常常看报纸,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迹也是拜读过的……”
这些话在蔡检的耳里是赤裸裸的攻击,她的耐心终于消退,腾地站了起来,气促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蔡检觉得我会怎么样?”
“离他们远一点!”
桔年哑然而笑,“这也要看他们肯不肯。”
“你……”
唐业从洗手间折返,蔡检收住了嘴里的话。唐业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异的其他人,尤其是继母身后侧歪向一边的椅子。
“阿姨,这又怎么啦?”他长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