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模样,付青云明白她已领悟,默然转身欲走。
“我只是,恼着十一娘在船上骗我,恼着阿宝逼我脱光衣服,就只想,在她们面前摆显摆显出口恶气罢了。我说过,我没想过要与你和十一娘一较高下。”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她也是,憋闷得太久了!付青云无声地叹口气,懂了就好。至于她的后半句话,可是应了花魁大赛时玉红楼贴出来竞猜的那句歇后语谜面:阎王爷贴告示——。
下句是:哄鬼!
13
海水,慢慢漫入胸口、脖子、嘴巴……淹过头顶,绝望中,有船驶过来,父母在船上微笑、交谈,他的手,徐徐伸来。可是,她抓不到,每次只差那么一点点时,他就将手缩回去。船离她越来越远,父母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唯见他噙着冷冷的笑向她挥手道再见……
金凤在这般梦魇中悚然坐起。
“又做噩梦了?”凌森惊醒,有所备地递给她一方毛巾,“你天天做噩梦,到底梦见了什么?”
金凤接过毛巾试去额上涔涔冷汗,不安地看他一眼:“对不起,森哥,我老是扰着您也睡不好,不如,往后,您就别在我这儿过夜了。”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凌森烦燥:“你说你到底是真做了噩梦还是不待见我?”
“没有,森哥,没有……没有不待见你,我怎么敢?”
雨夜,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光线可以让他看见她的脸庞,可是,他感觉得到那份惊惧。答应她去玉红楼后,眉色也就飞舞了不到两天,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如初的怯与慎。她坚决不允许下人称她“太太”,依旧尊阿冉和玲珑“大姐”、“二姐”,对他的谦恭,尤比之前更甚。
也就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丫头片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份荣辱不惊?凌森想不明白,也就在这份探求里,越发执着。
“睡吧!”他叹息一声。身边的人影,倏地便躺了下去。
她一躺下去便纹丝不动,倒是凌森辗转反侧再难入眠,想想念念,他披衣起床:“我回屋睡去。”
在厅里抽了支雪茄,他转回她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果然,幽蓝色的灯光里,她呆呆伫倚窗栏,如已石化。
她心事沉沉,却压根就没打算过将他当成那个能分担的人!从未真正谙通情爱的凌森在这一刻有了丝刺痛,又在这丝痛楚中,隐隐谙到些情愫。
“你也睡不着?”他捺下脾性,柔声问。
金凤一惊,转身,讷讷难言。
“那就陪我聊聊天吧!”夜凉如水,他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也懒得将手放下来,就这样,搂着她一起站在窗台前。“在想什么?”
见他没有计较的意思,金凤恢复了些自然,赶紧解释说:“也没想什么,只是梦醒就睡不着了。”
“在玉红楼还好吗?”他循序渐进地寻找她的郁结点。
她点点头:“学到很多东西。”
“就譬如,象那个扭着屁股走路呀、一说笑就拿丝帕捂着嘴?”凌森皱起了眉。却逗笑了金凤:“我哪有?”
因为里面有他的心思与努力,所以,她的笑烙入他眼里,格外美丽。
“对了,森哥,跟您商量个事好不好?”
“你只管说。”他喜欢她用“商量”这词,异常喜欢。
金凤拿出了十一娘送她的那个翡翠镯子:“这个,值不少钱吧?”
“十一妹的镯子?她送你的?那妮子,还算她机警。”凌森一见那个十一娘爱极了的镯子,就明白她是籍此向金凤赔理。一个是他的女人,一个是他的妹子,能和气相处,自是最好,就不知金凤肯不肯释怀。
“十一娘硬是要给,我若不收的话,只怕她心里难安,可是,凭白收人家一份大礼,我心里也是不安。森哥,我能不能将镯子押你那,预支一年的月钱,买件象样的首饰回赠给她呀?”
这女子说话,总是让他心里五味杂陈。难得她懂得有来有往解开与十一娘的芥蒂,偏又一个“押”字划出了气节、以及,两人间的距离。
“选中什么让阿威帮你付帐就是。”他淡淡地说。
“谢谢森哥,那这个镯子就先给着您。”
凌森见她满不在乎却又彬彬有礼地将那个贵重的翡翠镯子递过来,神态与平时接拿过他为她买的种种首饰如出一辙。于是,再无法自欺说她的不在乎只是缘于不清楚那些首饰的价值。
就这样想起听戏时“烽火戏诸候”那段,隐隐感觉:只要她肯给他一份在意,即便明了结局,自己,同样也有周幽王那般不惜犯天下的霸气。
原来,两千年的变迁,湮灭不了的,依旧是个情字。
入夜,玉红楼的喧嚣,与冷清得只闻雨声淅漓的大街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不到五点钟,凌森便让小武打电话说要过来吃饭,十一娘早早备好菜,谁知,等到付青云都回来了、天也黑透了,都还未见着他的人影。金凤左右是等习惯的,不觉有所谓,兀自拉了阿宝在大厅里听姑娘们弹唱,倒是十一娘有些心急,来来回回在大门口已经张望好几次了。
“还没来?”付青云走近身,“打电话去帮里,说已经走了有近一个小时了。”
十一娘蹙眉:“是呵,按说也就刻把钟的路程。”
转头,她看看正嗑着瓜子、一脸听曲听入了迷的金凤,面露忧色地说:“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二哥,你说她就有什么好?”
付青云不用问,便明白十一娘这话的意思。有一段时间,因为金凤在凌府,所以,凌森几乎自玉红楼绝了迹,每天将事情一忙完便记挂着回家;现在,因着她在玉红楼,于是,他又颠儿颠儿地往玉红楼跑。
是呵,她有什么好?总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笑,既不说讨巧的话,也不带寻常女子的粘缠,偏就能令着凌森纵是百炼刚,也乖乖地化为了绕指柔。十一娘亲历有天晚上结帐时,发现金凤经手收的一笔单短了十块钱,凌森只不过半调侃地说了句“你居然也会犯这种糊涂?”话音未落,她便双膝跪下:“森爷,对不起……”惊得凌森蹦跳起来,一把将她抱起:“你这是干嘛,这是干嘛,我又没怪你,有事无事你跪什么跪!”……打那后,十一娘明白,玉红楼的人也明白,别说短了帐,就算金凤有心吞款,凌森也不会说她半个不字。
有这么好吗?她想不通。
“森哥不是小孩子,他知道他要的那杯茶是什么味道。”付青云安慰她说。
“十一娘,好久不见哇!”一声沉浑、略带轻浮的男声打断了他俩的谈话。见人,付青云面色一僵。
“仇老板!”十一娘微微一怔后,立马回过神来,换上付职业化的笑容招呼道,“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胭脂风,哈哈哈!听闻玉红楼这最近新来了不少佳丽,馋得我是魂也牵来梦也系,十一娘不会不做仇某人的生意吧?”那位被称为“仇老板”的男子调笑着走近,眼睛却锐利地往里搜索。
十一娘含笑侧身让出道,不卑不亢:“玉红楼开四扇门做八方生意,更何况是赫赫有名的仇大老板,就算十一娘想拒人,也拒不了仇老板的钞票啊。”
“厉害,厉害。”仇姓男子口里敷衍,脚却不停地往里走。他的两个穿黑绸衫的随从紧随其后。
厅里的金凤慢悠悠地转过头往这边望。其实,门口的这番动静不算大,充其量也就是场稍稍有些繁琐的寒喧,按她悠然神往的听曲相,应该是不太可能注意到的,除非,她暗地里就一直在关注。
是的,她人在听曲儿,心却随着付青云、燕十一娘在动。打从十一娘称“仇老板”始,她便开始了打量:瘦高个,皮肤带着土著黑,上好的白丝质衬衫卓显出主人的富裕与讲究。他嘴里开着调情的玩笑,目光里却闪着精明和干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与凌森、付青云同样结实的肌肉更是悍然宣告其功夫身手。
曾几何时,自己也会了打量与思考。金凤心里苦笑,面上却依旧是心不在焉状。
她的眼睛流转着对入他的眼。仇姓男子定住,他已能肯定:自己找的,就是她!就是她,美丽得既不惊艳,也不庸俗,自身的清雅八分,胭脂楼的媚巧两分,十足一个卷帘销魂人。最撼神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会说话!
“这位姑娘……”仇姓男子笑眯了眼,抬手欲去捉金凤的手。
付青云的手瞬间扣住他的腕脉:“仇敬丹!”
仇敬丹的两名跟班跟着掏出枪对准了付青云。
“仇老板,误会,她不是姑娘。”十一娘挡在手枪与付青云之间,急了声音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玉红楼的老板娘,我们飞龙帮的大嫂,金凤;太太,这位是仇氏家族的当家大少爷,仇敬丹。”
果然是她!仇敬丹嘴角扬了起来,他挥挥另一只手,两名随从放下了枪。付青云确定他已明白金凤的身份后,慢慢松开手,他在仇敬丹一个快速的、充满仇恨的眼神里昂起头,傲然不理。
果然是他!金凤点点头,弯身施礼:“仇老板,久仰!”
她说的是“久仰”!仇敬丹心头一动,嘴里却打起了哈哈:“唉呀,原来是大嫂,你瞧我可不止唐突佳人这点罪过,该打、该打!不知者不罪,还请大嫂万勿见怪,改天仇某再登门致歉。”
“入门是客,往后仇老板多来照顾生意即好,千万别再说客气话。”金凤眸光流动: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仇敬丹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十一娘,仇某久未来玉红楼捧场,介绍位苏州姑娘来段评弹可好?”
见仇敬丹放弃找茬,十一娘松口气,赶紧将他引领入厅中安排。
仇敬丹一挪身,金凤赫然看见凌森站在门外。其实,并不是仇敬丹拦住了凌森,只不过,金凤一门心思都在前者身上,她根本就没听见那辆一发动起来整条街都能听见的汽车轰鸣声,也没注意到凌森的出现。
雨密得似张网,凌森已经被淋得全身透湿了,他手里握着包油皮纸包着的东西,脸冻得比生铁还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那,静静地望着金凤。
“森哥!”金凤拾裙迎到他面前,雨水打在她身上,凌森眉头一动。
付青云暗呼不妙:适才那两人的眉来眼去定是被凌森全囊入眼底了!虽然他自己都尚未从金凤的暧昧中回过神来,但相比此际大哥落汤鸡般的透湿,以及,气极至无语的郁怒,后者的后果,显然要严重得多。
“大哥,回来了?快进屋吧,大家都等着你开饭呢。”付青云自伙计手中取过把纸伞,撑开,举至凌森头上,若无其事地说。
付青云与金凤都沐在雨中,尤其是金凤,已经有水珠开始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滴了。凌森见状,将一口气、合着口水,生生咽下喉。甩头谁也未理,冲进了屋。
金凤颇有些懊恼地咬咬唇,尾随凌森而入。
张罗完毕过来的十一娘回见三人的异样,一愣,接到付青云一个暗示的眼神后,她绽开笑容,迎上凌森:“大哥今怎么回得这么晚?瞧给雨淋得,先去换身衣服吧。咦,这是什么?”她接过他手里的那个油皮纸包,好奇地打开。
“书?《基督山伯爵》、《玛尔戈王后》、《茶花女》……大哥,你买书干嘛?”十一娘惊讶地问,马上又恍然大悟,“哦,是给大嫂买的!”
凌森依旧阴鹫着脸,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再管那包书,撇了众人往自己房间走去。
金凤愣神:他给她买书?蓦然记起自己曾经跟他提及,说中国名著大多读过,西洋文学却由于翻译、购买渠道的原因,涉猎很少,其中,尤对大仲马、小仲马父子的著作充满憧憬。就只是浅浅地提了一句,他就放在了心上?
她听见小武在与付青云嘀咕,说那谁谁临去上海时凌森派了他带书,说今天船回,凌森在码头候了有近两个小时才接到船拿了书。
难怪他回来得那么晚!金凤心里轻叹一句,自己今天,是不是显得特轻浮?难怪他要生气。他生气,因为他在乎她!
男女之间,谁爱多一点,谁受的伤,便重一点。自己曾经遍体鳞伤,就只因为,曾经全身心地爱并付出。
金凤跟着准备进凌森的房间。在门口被刚从里出来的阿威拦住:“森哥让我现在送你回府,吩咐打今儿起,三小姐在房里禁足一个月!”
包房里,仇敬丹的随从为他洗过茶后,满上一杯,征询道:“仇爷,那位凌太太那,安排谁跟?”
仇敬丹摆摆手,端茶,俯身嗅了嗅,优雅地抿一口,说:“不用了。”
不用了!万花丛中,她本不显山不露水,甘做其中最寻常的一朵,虽有风华清冽,却倦怠舒展。然则,就在两人双眸对视的那瞬,她那双眼睛,就这样,令仇敬丹自一派鬓香与莺啼中,回到了子夜独看昙花开时。一片清宁,一朵花开,一席美丽,单单,只为他仇敬丹!
凌森的女人?金凤!他复笑起来,又抿口茶,吩咐随从说:“回头,去宝祥银楼叫钱掌柜亲自给我打一支凤凰金钗,钞票不是问题,但钗一定得精致、凤凰一定得美丽。还有,给我在钗头刻一个‘仇’字。”
这样一个对他初见钟情的女子,如果一定要安排人跟梢的话,就把这个‘艰苦’的活派给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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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今儿起,三小姐在房里禁足一个月。”
凌森下的令,没有理由。玲珑只不过惊讶地嚷了句:“怎么会这样?”立刻便听见一只高脚玻璃杯摔落在身侧墙面上的脆响声,吓得她的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泣泣着被婢女送回房。凌森铁青着脸负手而立,边上,再没有人敢问一字。
换了是金凤,她不会有好奇心发问;即便问了、甚至被玻璃砸中了,她也不会哭。最多,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然后,叫干嘛就干嘛。就似,在玉红楼听见阿威传达禁足令时。
那当口,凌森在房里等着她推开阿威进来解释,等着她认错、讨饶,想,哪怕她只是进来软了声叫他去吃饭,能罢,便罢了。
可是,他等到的,是一声只有他才听见了的叹息,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若是其他女子,他早就一脚踢下去,然后,扔给十一娘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