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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金凤,凌森什么事都可以依他这个二弟。
三人,先乘船到广州,再坐火车去上海。火车上的金凤是有近一年来,凌森见到的最接近于真实的她的模样。打从看见那条巨大的钢铁长蛇始,她便紧紧地攥着凌森的手,上车,找头等包厢,搁行李……片刻未有放松。怕便怕呗,她还好奇,不住地探头探脑打望两头车厢。火车一声长鸣、动起来的那瞬,凌森明显地感觉到手中一紧。他想笑,又恐惊吓到这只雏儿,憋得满脸通红,被金凤发现,怜悯的目光投来。
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问:“你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吗?其实,我也怕这个铁家伙。”
凌森大笑,笑得眼泪花儿都涌开来,笑得她狐疑的表情慢慢似明白地来般变成羞怨,笑得连坐在对面、一向不茍言笑的付青云也露出了笑容,这才勉强止住。从来没有哪次出门,似这次般令他如此快活,哪怕不说话,只看着她,也都会有的快活。
火车由暮色驶入夜色,金凤终于在千篇一律的窗景中倦了兴致,她脱鞋,踡入床中侧脸朝里睡去。
见状,付青云起身,欲往自己的包厢走去。凌森没有早睡的习惯,本想由着她睡,和付青云去他的包厢聊天。不料,正要起身,忽觉衣服有些绊扯,仔细一看,原来她攥了自己的衣角,佯装熟睡不放。心下乍笑乍喜,倒有些后悔没早些带她出门。
“就这边坐吧!凤,我们聊天不影响你的呵?”凌森冲付青云说,转头又问金凤。
她哼哼两声。
“到上海后是先去拜谒金荣生还是洪啸天?”凌森问道,两家都是上海滩的大军阀、大军火商。
床上的金凤睫毛微微一动。
付青云皱了皱眉,他本不打算在金凤面前多谈此事的,转念,有凌森,还有什么是她想知道而又打听不出来的呢?这样一想,便坦然地说:“新军的洪啸天吧!我查过,这人祖籍大马,和我们多少可以拉上点渊源,而且,他人脉广,讲义气。如果顺利的话,这次去上海,我想敲定他。藉着这个考虑,之前我就有与他联系,临来时他也一再要我们告之车次,以便作安排。双方对这些个接触都非常满意。”
凌森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说:“老二,所以说你才是飞龙帮的魂儿……”
“大哥,”付青云疾声打断他,“这种话万万说不得。”
“怕啥!如果外间传个什么话都能离间我们兄弟感情,那就不是……”凌森不以为忤。
付青云扬手,再次打断他:“大哥,亲兄弟也有长幼主次之分,外面说的咱不管,你我之间,切不可有这些生分话。”
见他如此较真,凌森不再开玩笑。床中佯寐的金凤隐隐奇怪,她可是瞧出来了,付青云非常忌惮此类话题。难道,真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火车晚点,原本是下午的到达时间,实到时已是晚上了。同是初春时节,上海的气温却比沙槟低得多,金凤一出车厢便打了个冷颤。漆黑的苍穹下,环境陌生,人也陌生。这种熟悉的陌生令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付青云骗到广州时,也是入夜,也是一样无依无傍的心情。相似的场景将她的惊惧牵引出来,怔然滞在那。
“怎么了?”凌森问。
她举眸,正好见着他一双关切的眼神直直投过来。她仿似回到了当初,凄楚无依,徬徨失措。那份关心,刹那间重要得尤如一个溺水者唯一的依附!于是,她投入他的怀里,埋首温暖的胸口,双手绕过他的腰勾在一起,闷闷地说:“不要,不要抛下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
一句话击溃两个人。
凌森手中的皮箱呯然落地,周遭一切瞬时荡然无存,他的眼里、脑里、心里,就只有她的依赖,以及,那句凄苦的要求。他抱紧了她,承诺的话满满荡荡地充溢在唇间,却,说不出一句。他只好,紧紧地抱着她!
付青云的脸色在听见她那句话时,忽变青白,紧拥着的两人没见着他的手伸出、又落下。他将暗暗沉沉的神情隐匿入黑夜,不动声色地打开皮箱,取出一件厚绒风披,递给凌森。
凌森这才醒觉。他尴尬地冲付青云笑笑,接过风披披在金凤身上:“傻丫头,我怎么会抛下你?不会的,你舍得,我都舍不得。”说完,也不待她答话,将行李箱递给付青云,依旧拥了她,半抱半扶地往站外走。
他叫她“傻丫头”,就象曾经,有个人叫她“傻妞”。一样的称呼,在她经霜历雨后这么久,终于,听出了昵爱宠护的区别。原来,情深情浅,两三个字,便听得出来。金凤抬出头望向付青云。那人正在召唤挑夫,面容漠然。
还没走到出站口,他们便见着一醒目的“新军接站处”牌匾下,有两个军兵举着写有他俩名字的木牌在人流中张望。付青云走上前搭话,不一会,两人跟了他迎过来,对着凌森敬了个礼,其中一个恭恭敬敬地说:“凌帮主,一路辛苦了。洪军长知道你们今天到,特令我二人在此接站,我先带你们到饭店稍事休息,洪军长另安排有人替你们接风洗尘。”
凌森含笑谢过,三人自随了他们的引领。一路上金凤的手都被他紧紧牵着,牵着绕过人群,牵着走到汽车旁边,军兵为凌森拉开前车位车门,凌森示意付青云坐进去,他自己牵了金凤坐到后面,坐上去之后,他复将另一只手垫在掌心里那只小手之下,两手之间,潺潺涌流出丝丝缕缕的温柔,密密浸入她肤下,随了血液渗入全身。奇怪,她竟不再冷、也不再怕了。
饭店套房也是早就为他们订好了的,只不过,原以为就两个男人来,房间也就只备了一间,现下见凌森带女眷同行,军兵赶紧跑去再给付青云多开一间。金凤转进内间洗漱。趁这会儿无人,付青云细心叮嘱凌森:“大哥,洪啸天说他要亲自过来给咱们接风,这人名字粗莽,实则是个儒将,你若不带大嫂去倒也罢了,若是带她去,给洪军长介绍时,得称她‘内子’。”
“啥意思?”凌森一听见这些酸瓜字眼就头痛。内子,与“我女人”、“老三”有什么区别?
“内子,就是你的妻子、你的媳妇。内地人的交际应酬大多是带自己的正妻,侧室、侍妾则很少露面。”他怕凌森计较这些名份,又补上一句:“只不过是敷衍场面的话,不用当真,大嫂……她也应该明白的。或者,你就让她自己在饭店早些休息,她不去也没关系。”
不过就是几个字儿,能有这么大的区别?凌森心下一动,内子!还没容他想清楚,只听金凤自里间唤他。
“你有看见我带出来的一本书吗?”她换了睡袍,正撅着屁股翻找着行李箱。
“一会就要下去吃饭的,你怎么穿成这相?”凌森愕然问。
金凤头都没抬地说:“哦,我不饿,就不去了,你们吃好。”
“胡闹!由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凌森竖眉。付青云也就只是提个醒的细节,因着她此刻佯装糊涂的回避而凸显关键。适才没想清楚的地方他也懒得去多想了,反正,他要带她一同出席。
22
“新军的洪军长!”酒店包房内,凌森依旧牵了金凤的手,施施然替她作了引见后,回转手心指向她:“内子,金凤。”
金凤真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可以钻进去:哪有既称是自己老婆又报其闺名的?低了头正羞忿难当,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凌太太,幸会。”
在此之前,金凤从未想到过,会只是一种语调、一句话,便能化开羞、怒、恼……种种难堪,令人如沐春风。她不禁抬头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绰然儒姿站在眼前,年约四十,虽是一身便装却依旧难掩戎马刚仪。“洪军长?”她哑然失声问,话已出口,方觉自己的冒失。不过,她就是难以相信嘛,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尤带书卷气的知性长者会来自血与火的沙场。
“正是在下。”洪啸天点头。边上一体态娇小的女子笑着说:“金凤?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可真是名如其人,人配此姻。似凌太太般斯文灵秀的女子,也只有凌帮主这样的磊落男儿才当得起呵。”
好好一席话,听在凌森与金凤心里,均是五味杂陈。
“内子。”洪啸天介绍说。那女子点头示好,淡淡薄妆下,掩不住一派祥宁。
人家这才是雅达。一听说凌森带了家眷,便对应着携眷同往。
一番寒喧后,落坐。男人们饭桌上喝着酒、谈着事,金凤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筷子玩。她的座位正好在洪啸天与其夫人的对面,眼见得洪夫人自己没吃多少,却是不停地给洪啸天夹菜;而洪啸天貌似全付心思陪了客人,却在夫人偶尔的轻咳中回眸眷顾。郎情妾意,斑斑显现,所谓鹣鲽情深,也便如此了吧。
金凤怅惘,自己曾经的心愿,也便是做对如此情致夫妇罢了,夫君卷书弄画,她则磨墨添香,岁月静好,流年潺芳。
终是,无此际遇了!一出梦中的画像里,流淌着的,却是他人相濡的经典。而自己,纵也曾高心境,还是没逃掉——做个莽夫的婢妾。
她手中的象牙筷落在金瓷碗上,于旁人,不过是几不可闻的一声脆响,对自己,却是敲在心间的一记重锤。止不住的钝痛眼看就要冲开忍耐的极限夺口而出了,她紧咬牙关,环顾一圈相谈甚欢的几人,带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悄然起身,步入阳台。
上海的夜晚,好冷。她心间的痛,撕扯入冰凉的黄浦江风中,碾落成末,翻转入江。舒服多了!她吁出一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胸口,没有!心脏位置,空空荡荡。
连心也一块沉没了。
“凌太太以前来过上海吗?”与洪啸天同样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金凤转过身,洪太太漾着笑,将她的厚绒风披递上。“我也是说出来透透气的,你先生让我把这带给你。”
“谢谢。”金凤接过,望着不远处的黄浦江说:“很美丽的城市,我是第一次来。”
“那样?不如由我作个东主,这几天陪凌太太逛逛大上海吧。”
金凤与洪太太的目光相对,那里面一派清澈与真诚,她很久没有看见如此的纯净,几乎都已不再相信它仍有存在了。如是,她仍然没敢肯定,低了头,说道:“谢谢洪太太的好意,不过,我只怕麻烦到洪太太,森哥和洪先生那儿,会有不高兴。”
“怎么会?啸天就是嫌我不喜走动,至于你家凌帮主,”洪太太举帕遮了嘴笑,“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只怕着你不高兴,哪敢说半个不字。”
“您说笑了,洪太太。”
“我和啸天结婚二十年了,夫妻间的厚薄疏离,还有看不透明的么?不说别的,你瞧,”隔着镂空木格屏断,洪夫人手指向里间的凌森,他正叼了根雪茄谈笑一片。“我敢说凌帮主的烟瘾定是不小,可人家偏就候着你不在时才抽,还不是吗?”
金凤心下一动,忆起是曾经有在他抽烟时蹙眉烦厌,只是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依了她的习性。饶是如此,嘴里却说:“哪里,巧合而已。”
瞅着这对小儿女扭捏作态,洪太太顽劣性起,捉了金凤的手往里间边走边说:“巧合?那咱俩试试?”
果然,见二人入屋,凌森忙将刚抽了两口的烟掐灭扔掉,扑扇了两下空气里的烟味,继续与洪啸天侃事。对面的洪太太促狭地冲她眨眨眼睛,金凤抿笑,相比之前,心情好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金凤在凌森悉索的起床声中睁眼。春寒料峭的上海与沙槟天气迥异,许是有些不适应的缘故,她象是着了凉般的头痛。恹恹地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你多睡会吧,晚点再打电话叫服务生送早餐。我约了洪军长有事,中午回来接你。”见她无精打彩,凌森一边穿衣一边说。
金凤没有说话,兀自取了他要穿的衣物呈过来。凌森一直就最烦她状似自甘为婢、偏又抖擞起清冽相。他握拳、磨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这些儿女情结,索性弯腰抱了她往床中一放,呲齿说:“叫你睡你就睡。”
冷不妨被抱起,金凤惊呼一声,两手本能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过,她也是真的还倦着,清晨的惺忪夹在她已经在很多个夜晚里熟悉了的气息中,滋生出无由来的依恋。索性闭着眼,含混地“嗯”了一声,感觉有温暖的绒被落在身上,越发舒服地往那处熟悉位置挪了挪。
这样睡了不知有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隔了一会,付青云的声音传来:“大哥。”
“就来。”他低着嗓门应了声。金凤听得回答声就在耳侧,迷迷糊糊地扬手拍了拍他睡的位置:“你还不起床吗?二哥叫你呢。”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起床?”凌森的确是没时间纵容她了,只得笑将起来。脖子伸得有够久,酸酸涨涨,带动着说话都有些喘。
金凤睁眼,只见凌森弯着腰,两手撑在她身际,半身在床上,半身站床边,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与她贴脸相视。正要发问,突然察觉:自己居然就是他这奇怪姿态的始作俑者!她一只手牢牢地缠在人家的脖子上,而另一只手虽然没在,却很显然是刚刚才挪将开的。嗯,也就是说,打自凌森把她抱上床,她就这样,就这样一直搂了他在睡?
她骇然放开手,瞬时间小脸通红。凌森揉着酸涩的脖子笑着立起身。
“你再等我一小会。”他冲门外的付青云大喊一声,回转,对她说:“我真得走了!你收拾好就在房里呆着,别乱跑。等做完正事,我自会留两、三天时间带你游玩。”
金凤拉了被子盖住脸,窘得大气都不好意思出。听着他洗漱完毕,本应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却似又停在跟前,心下莫名慌乱,忐忑间正不知如何是好,被头忽被掀开,入眼,是他的笑意似有还无。
“你……你要做什么?一大清早……付……付二哥还在外厢等着,你……你可别……”她通红着脸,说话结结巴巴。
凌森笑着俯身她唇际,淡淡的剃须水味暧昧地钻入鼻孔,金凤只觉全身上下就象那次发烧般烫了起来。
“我只是告诉你,蒙头睡不好,你以为我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