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微笑和熏熏然惹人陶醉的眼神里,他就可以一直坚持到送她回学校。
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小家伙说过:她崇尚这样的绅士风度。
“我进去了。”金凤咬唇忍住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啦,嘴碎得比学校做清洁的大婶都更甚不说,再小的事也讲得兴致盎然。反正,就是高兴、高兴,见什么、做什么都高兴,包括,他还记得为她开车门。
“好。”凌森含笑。
“对了,”她突然想起,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还是,问道:“‘他’的伤,不碍事了吧?”
凌森一时没绕过这个急转弯,等他明白过来时,脸色刷然变暗:她巴巴赶过来,又摇着尾巴讨了一中午的喜,就只为,哄了他开心好打听“他”的消息?瞬时之间,周身冰凉,有些抵不住疲累般倚身车门,用尽全身力气自牙缝里逼出几字:“已经,好了。”
那就好,金凤颇有些轻松地点点头,举手看看腕表,快到时间了,可不能再耽误。她掉头进校门,走了几步,又回身,想再问问凌森能不能呆到过了中秋再走。却见他已经上车,玻璃窗内,以手撑头,闭了眼似乎不胜其累的模样。于是,猛然惊醒他自打到沪后就一直没休息过。
懊悔排山倒海地袭来,金凤反追上去,可是,小武已经发动了汽车驶走,眼瞅着这头追不上,那头课时又到,她只得怅茫茫停下脚步,心情,一下子败回上午看见报纸的那一刻。
深而又深的自责与牵挂影响到她那两堂课都讲得心绪不宁。下课铃一打响,她比全班最贪玩的学生都冲得快,三两步跨回办公室完了剩余的活,赶紧收拾了东西,气喘吁吁跑到停车场。还好,小武在那。
“送我去洪府吧。”
“又找大哥?”小武很难得地出言顶撞她,“你已经不是大嫂了,何必还纠缠不清的。”
金凤一愣,是她纠缠不清?
“我……我……只不过想去看看他手伤得怎么样而已。”好不容易找出个理由搪塞小武和自己。
未等小武反驳,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密斯金,密斯金!”
除了那位一瞅着机会便会摆显他的英文水平的赵向前,还会是谁?金凤头都懒回,正想佯装未听见拉了小武离去,小武却附身过来,低低地说:“你也会教孩子们什么叫‘饮鸠止渴’,其实你自己就是大哥的一杯毒酒。关心他?你若是真关心他的话,就不要再去接近他了。当是,我替飞龙帮求你!”
这番话钝钝地敲开脑子,似一股寒风灌进去,冻得她连思想都陷入了停顿。
“史斯金,怎么跑那么快?追着叫了好几声都没听见吗?晚上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我们去‘瑞香斋’赏桂吃蟹可好?”
赵向前裹着香水味的问话一句句追来。这要换了以前,金凤依旧会一句接一句的推辞顶回去。可是,现在,她看到小武噙着讥讽的笑,双手抄肩、一副冷恨相。蓦然间,凌森、付青云、仇敬丹、阿宝、冯文辉、燕十一娘……张张乱她之心、弃她而去的脸孔如同过电影般自脑海闪过,的确,过尽千张,没有谁是她能留驻在心间,回味一番美好的人!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留下的,两两相厌。
如是,小武没说错,只不过,这番话从来没人敢对她说。
金凤颓然垂头,复抬起,先是给赵向前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真心微笑,接着,静静地对小武说:“我和赵老师去吃蟹,那边……我就不去了。他初来乍到,这段时间,不如你就留在他边上有个照应的好。”
说完,没再理会谁,迈步向校门口走去。赵向前万万没想到这次会如此轻易地就约到她,心下是相当后悔为了博佳人好感夸出了“瑞香斋”这种高档消费场所,奈何的是牛皮都已吹出了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金凤而去。
小武冷哼一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要他去照顾大哥。忆起中午送大哥进洪府后,使力想把一上车就昏睡过去的大哥摇醒,他却,依旧闭着眼,皱眉,万般怠倦地喃喃说出一句:“好累!让我睡会,只一会,就起来陪你。”
这还是他那个总是精神昂扬、豪笑啖险阻的大哥吗?小武心酸不已,再见金凤,自是愤懑难抑。盯着她俩一前一后的背影,倒有些想,编导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绯闻绝了大哥的凭寄。
可以吗?他的眼皮忐忑一跳,扬手挥散隐隐绰绰飘浮着的几丝心虚:总得试试呀,不试,飞龙帮的大哥,可能就真会没了。
他这厢的念头,无独有偶,倒是与金凤满怀凄凉之下努力想说服自己尝试的内容相同。就了餐厅明亮的堂灯,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赵向前,自动忽略掉他油光水滑的头发,以及,隔了张桌子都能嗅到的浓郁的香水味,优点?优点……嗯,是个男人,是个很精致的上海男人,有份正经工作,虽说很喜欢卖弄自己那一口从未曾与洋人对过话、国内土生土长的英语,但是,至少,他能够成就自己对平凡人生的追求。不妨一试吧,试着与他交往;试着,藉了他真正地、与前尘往事道再见。
这样……如此……那么,就是他……
“密斯金,”赵向前突然凑身过来,打断了金凤正要下的结论。“这个季节的大闸蟹是最好最贵的咧,你一定要慢慢吃、细细品哟。”
他声音那种嗲嗲的希罕味令得金凤有些啼笑皆非地皱起了眉。大闸蟹而已嘛,有什么矜贵的?她在沙槟时,就因为驳了凌森一句“海蟹没湖蟹好吃”,结果,他山长水远地找人运来一堆林林总总、她甚至连名都叫不上的湖蟹,餐餐都蒸几个硬要她吃了来作比较,结果,弄得那段时间家里总飘着股蟹腥味不说,逼得她拱手求饶了才作罢。现如今,漫说大闸蟹,听见个蟹字,她都没了胃口。
“密斯金,听说过AA制吗?”赵向前一边小口小口地吮着蟹脚,一边颇有些小心地瞄着她问。
金凤点点头。凌森知道她喜欢看书,隔三岔五总会有随船的带回时尚、流行的小说和杂志,在南洋,她对外界的认知,甚至比在老家宁城时更为多全。
“那个……你看,咱们是不是也学学新潮……”赵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金凤摆摆手:“这样最好。”
赵向前长舒口气,这才有了品尝蟹鲜的心情。见金凤久久不动自己面前的那只,关切地问:“不喜欢吗?”
“中午吃得太多,现在没什么胃口。”
居然有人会面对大闸蟹都无动于衷!赵向前顾不上追问缘由,伸出还沾有蟹黄的食指,指向她的盘碟:“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
金凤赶紧将自己那只蟹端给他:“你请你请,当是,帮我一个忙。”
赵向前心花怒放:“那,我就不客气啦。”
两只大闸蟹被他精益求精地吃来只剩一堆净壳,在接连几个用餐巾遮掩着的饱嗝声中,招来侍者会帐。见金凤尤自在出神,赵向前轻敲了敲餐单:“密斯金!”
“什么?”金凤回魂。
赵向前指了指餐单。
“噢!”金凤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掏出钱包。
“密斯金,”赵向前偷眼见她的皮夹里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又拨开了小九九,“要不这样,你请吃饭,呆会咱们去三楼的舞厅跳舞,舞票钱我请。这也是一种AA制呀。”
金凤歪歪头,她倒不是在盘算那两张舞票钱值不值得了一只大闸蟹的蟹脚,而是,一想到赵向前那两只沾满蟹腥味的手会搭在自己腰上……
切!
“赵老师,金凤来学校这几个月承您多有照顾,这餐饭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至于跳舞,那就不必了。对了,餐后还有道甜品,您慢慢享用,别浪费,我还有点事,先告辞的。”说边,边冲侍者递上钞票。
岂料,一只手挡来,同时,头顶响起凌森对侍者的说话声:“吃饭哪能让女士掏钱?给!零头不用找了,就当小费的。”
在侍者更加殷勤而又礼貌的鞠躬中,凌森俯身她颊边:“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你教我要有‘绅士风度’,其实就是指着我给你买单。”
他的话声音不大,可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赵向前脸色欲白却红。细长的手指握紧,放松,又握紧。
金凤憋了笑不敢抬头,她连将赵向前介绍给凌森的勇气都没有。还是凌森自己慢悠悠地直起身,冲着赵向前微微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凌森,未请教……”
“Oh,Mr。 Ling?My name is Zhao xiangqian。”赵向前倨傲而夸张地口吐洋文。
“哟,说英文?”凌森扬眉,来了兴趣。
金凤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双手捂脸,本以为能遮掩住,然而,终于在凌森一连串流畅而又纯熟的英文口语中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刚开始是吃吃地笑,接着,嘿嘿笑,在看见赵向前无言以对的狼狈相时,终于良心发现,轻轻地拍了凌森一掌,示意他收口,然后,看着自己的鞋尖说:“赵老师,我朋友开玩笑的,别和他认真。你慢用,我们……我们先告辞啦。”
边说边拉了凌森往外走,那家伙还在不停地往外扔英文,直至金凤走出大门哈哈大笑地抱了他旋转着说:“森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能这么厉害!”
恻恻秋风吹开了她本就绾得松松散散的头发,随着她情不自禁的抱拥扬散在他的眼下、耳际,她的笑容与亲昵来得如此自然而又挚纯,仿佛从未与他有过生分和别离。
单凭了这一刻,凌森便将过往种种蚀骨浓伤忘得个干干净净。
34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蓦然,金凤想到什么,停了下来,肃穆表情说。
不远处,小武倚车抽烟。看看小武,又看看凌森,眼珠转转,金凤松开了环在凌森腰上的手,后退几步,该不是,小武故意带了他来“捉…奸”的吧?
“怕什么怕?不错,我是想下套坑你,可还没等开口,大哥一见我没候在你跟前,立马就把我臭骂一顿,连晚饭都没顾上吃,便出来寻你。我掂了掂,就算这套下下来,坑着的,除了大哥也不会再有谁。”小武猛吸一口烟,粗声粗气地说。
她再望去,他依旧定定站在那,带着一天一夜的憔悴。一时间,有种软绵绵的心疼牵扯着她的手又抱了上去:“森哥!”
万千无法言喻的心绪,就凝在了这声呼唤里。
当晚,凌森没有回洪府。他本来只是说去行馆看看金凤的居住条件,到那,往沙发上一靠,刚顺了她的话答了句:“喝粥”,转即,眼皮便耷拉了下去。金凤静静地在边上坐了十来分钟后,听着他酣酣沉沉的呼噜声起,便叫阿月抱来枕被,扶了他睡在沙发上,熄灯。
天刚有些蒙蒙发亮时,踡脚在另一只沙发里寐倒的金凤醒转,发觉身上盖着本应盖在凌森身上的被子,桌上暖炉里煨着的粥碗已空,沙发上,人影不现。她赤足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未得,意兴阑珊地抱着被子倒入沙发,睁着眼睛直至上班时间到。
接下来的几天,凌森再没出现。日子仿似回来了他没来之前,上课、下课、回家、睡觉。他悄悄然现身在她的新生活中,又默默然离去。除了报纸上那张图片,金凤找不到任何他来过的痕迹。
也许,若非无意中被拍下来,他甚至连见她都不会。是这样的吗?金凤不愿意相信,又在一天天的企盼与失望中,不得不相信。
不见就不见!她近似负气地抛开了去洪府找他的念头,捺下性子潜心教学。
日历一张张撕落,再翻一页,就是中秋。洪太太老早就打了电话过来要金凤去洪府过节。按理说,她不应该扫人家好意,但是,一想到凌森的冷淡,金凤心里就别扭得慌。去或不去,她已经犹豫了好几天,仍然,拿不定主意。
难不成,真要掷铜钱决定?
金凤叹口气,怏怏地拎包出校。教历史的黄老师临时换了她的两堂课去抽考学生,得以提前走。只不过,这么早,小武肯定是还没来的。想到学校离行馆并不是太远,她想叫辆黄包车自己回。
下午三点多钟,街上人不多,她随意招了辆车,上去后报了地址,继续陷入去不去洪府过中秋的纠结中。不防,黄包车骤然停下,金凤掀开挡帘,正待询问,只见一短衫青袄、状似苦工的魁梧人影挡在车前。定晴看清拦车人之后,乍惊心跳,跟前,欢喜跃下车,迎了他上去:“文辉!”
不顾矜持,金凤忘形抓了他的手臂:“文辉,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他应该是她在沙槟唯一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正待絮语,金凤忽觉不对劲。冯文辉就这样双手抄在衣袋中,冷面相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的同时,兼顾四周。
自己怎么差点忘了,他是仇敬丹的人!凌森在上海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也出现在上海,哪有那么巧的事?
“文辉,你,你是来对付森哥的?不要,不要!”金凤紧张得变了声,手指不自觉地抓得更紧了些。
“别动!”冯文辉低声叱道,右手自衣袋里贴近她的腰,一截硬物同时抵紧。
“不要出声,跟我走!”冯文辉不敢再与她对视,压低鸭舌帽,左手佯装亲热状搭着金凤的肩,右手始终不离她腰际。
“去哪里?”金凤迅速自惊慌中恢复镇定。凌森教过她,越是危急,越要冷静;越是冷静,才越容易寻找到机会。
冯文辉没有答话,拉了她再次钻进黄包车里,给了车夫一个离金凤住处很近的旅馆名称。
“你住那?”金凤问。既然住在她家附近,那样看来,目标不是凌森。她松了口气。
冯文辉还是没有说话。
“阿辉,仇敬丹要你来杀我的吗?”如果冯文辉是来对付她的,那倒好办许多。钟楼那晚,冯文辉有多少不忍与隐护,她心知肚明,只不过,时过境迁,就象仇恨一样,她把友情和感铭,同样遗弃在了沙槟。
再见文辉,纵然已是刀戈相向,她仍感欣慰。
“阿辉,我现在,已是案上鱼肉,你总应该,让我死亦死个明白吧?”
她一口一个“阿辉”,终于唤起冯文辉脸上些许暖意。他略微抬高鸭舌帽,将挡帘掀开条缝看了看两旁,缩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