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他们根本就没发现咱们的计划。”边上同样短工打扮的随从凑到仇敬丹耳边说。
嘿笑,仇敬丹再将毡毛帽拉低:“算算日子,姓凌的今天也该到了。叫兄弟们把招子放亮,备好的汽车、黄包车全部出动,所有人马都以洪啸天和金凤为准心。哼哼,今天势必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走!”说完,他立起身,与两名亲随坐上一旁准备着的车,不紧不慢地跟了洪啸天的车而去。
而洪啸天的车上,洪夫人和金凤突然发现,除了开车的亲兵外,后座还有两名亲兵躲在车窗帘后。
“你们,和他二位对换衣服。”洪啸天指了亲兵说。
金凤一愣,转念便懂了洪啸天的意思。“洪帅,这……”她呐呐地说。
洪啸天淡笑:“阿凤,就算我不顾念你,也要顾念太太呀,怎么可能真让你俩以身犯险?何况,战争,必竟是男人的事。呆会我们进楼之后,亲兵会带你们去军营,你俩好生在那等着我们拎了姓仇那家伙的头回来,晚上痛痛快快地和凌帮主喝酒。”见金凤还想说什么,他止住她:“换成是凌帮主,他也会这么做的。不必多说!”
凌森。这名字自心间划过,缓缓唱响一种渴盼与期望。她负他良多、伤他良多,可是,事过境迁良久,却是连仇敬丹都仍然坚信她能牵制他。凌森,这次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不错,她“恨”他,“恨”他在自己满身满心上,都烙下他的名字。
41
军营离别院果然很近。亲兵放下洪啸天和伪装的“金凤”、“洪夫人”后,载着伏身后排的两名正主,不到十分钟便到了军营。进到门口时,金凤看见,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兵正整装出发。
到达正是中午时分,有亲兵为两人端来饭菜,洪夫人取食,见金凤满腹心事样、愣愣望窗外雨雪,安慰般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么近,按说能听见动静的,怎么一直没声气呢?”金凤蹙眉,惴惴不安地打圈绞着衣角。看见洪夫人的平和,有些惭愧,又有些疑惑,“洪太太,见笑了。”
洪夫人明白她心中所想,笑笑:“我心里也担心。你只忧胜负,我却还要牵挂啸天的安危。只不过,”说到这,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无奈,“身为女人,我能为他做什么?除了不成为他的负累,便只有,静静地等候他的归来。倘若……我也只有等待,等待最终的宿命。”
房间里充盈着难言的悲哀。金凤强笑,拉了洪夫人的手:“我俩多虑了,洪帅兵强马壮,指挥若定,仇敬丹断不是他的对手。吃饭吧,吃饱了晚上才有精神为他们开庆功宴。”
不知道洪夫人吃着这顿饭是什么滋味,金凤如嚼烛蜡。
饭罢后洪夫人找了本书状似悠闲细看,金凤昨晚一夜未眠,撑至现在,疲累交加,实在忍不住,以手撑额闭上了眼。感觉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突然,听见枪声响起。她忽地立身:打起来了!
枪声时密时疏,跟着,有震天的轰响。金凤来回踱步,眼下一片焦虑。
“阿凤!”洪夫人希翼用自已的淡定影响她。
“我就在门口看看。”金凤边说边往外跑,她说不出自己担心什么,一切都是直觉使然。
军营里倒是井然有序。金凤倚门眺望枪声深处,失望的是,皑皑雪花遮盖住了滚滚烟尘。
“回屋去等吧。”洪夫人走近,将金凤那件貂毛褛披在她肩上。
“我……”金凤不及应答,只见有亲兵开着车由远驶近,待她看清边上坐的是阿威时,脸色骤变。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担心的是什么。
“森哥呢?”望后座没人,金凤颤声问。
“你在这?太好了!”阿威的脸上有明显的巴掌印,看见金凤,他大松口气,“大哥到洪府听说你以身犯险,当时就要亲兵带他去别院。我,嘿,反正,我不敢再离你左右了。”
“你是从那边过来的?他……他怎么样?”金凤的脸色已透白。
“洪帅的军兵告诉他你在军营,他不敢相信,让我先过来瞧瞧,他在那边参战。不过不要紧,里外夹击,而且我们的人数数倍于仇敬丹,这一仗,我们赢定了。”
阿威想往营中走,金凤却一把抓住他:“走!带我去那边。”
“阿凤,不要去!”
“你疯了,大哥怎么可能让你去?”
洪夫人和阿威齐声阻止。
金凤不应,抽身掏出那把精致的手枪,抵在开车的军兵太阳穴上:“下车!”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她。
“不下车我真敢开枪的。”金凤再次厉声说。军兵看看洪夫人,她点点头。
“你去是给他添乱。”洪夫人平静地说。
阿威见她心比铁坚相,自知留不住她,急忙跃身副座。金凤在驾驶位上发动汽车,看着洪夫人,笑,很期盼很任性的笑:“可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那笑容成熟而美丽,令到一向自诩坚毅的洪夫人突然升起种妒嫉,冲动地说:“等等。我……我也去。”
上得车来,洪夫人发现,所有的担心、忧虑,都随了这句话蜕离身体。原来,爱情,似乎也并不是由了对方去做他想做的事,而是,无论对方在哪里,身边,总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金凤晒笑,车如脱弓的箭,披着雪雨,往别院急驶而去。
到那,枪声已近停止。车还没完全停稳,三人便奔出来。
“啸天!”看见正在清扫残局的洪啸天无恙,洪夫人欢呼一声扑过去。洪啸天一愣,继而,伸臂拥住她:“傻瓜,你来这干嘛!”
金凤环顾四周,皆是洪啸天的队伍在逐片清场,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随了每一个转圈而下沉。忽然,肩上有手抚过,惊喜回首,却是洪啸天肃然神情:“我们也在找他。外面的军兵要他等破了缺口再进,他不理,提了两把枪往里冲,很快……就没见着他的人影了……”
“元帅!”别院□处有军兵唤。金凤似有所预感般拨足狂奔过去,气吁吁扒开人群,她的身子,随了眸中无限扩张的血色浸去支撑。
“森哥!”那声悲怆的呼唤,惊刺入所有人的耳膜,不管有没有过情事经历,在场的人,都在那一瞬,懂了何谓情深。
凌森仰面倒在雪砖之中,肩上有伤洞在流血,但那些血,远远比不上他脑后汩汩涌流得比他身子还长的血河。
血红雪白,强比对的画面密不泄缝地盖住金凤的眼睛,她双腿一软,便跪趴在他头侧,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统统无睱顾及,只是发着抖、千转万念想着该如何止住那些仍在自他头部涌动出的鲜血。几乎是一种本能般,她解开貂毛褛,颤颤巍巍扶起他的头将褛子垫在脑后的伤口处。很多血,上等貂毛上、她的手上都浸满了血。有人过来抱起凌森,有人似乎想扶走她。金凤粗暴地只手推开妄图接近她的任何人,兀自只顾摁着褛里的凌森头上的伤口,任谁来也不放。
上了车,她还在抱着。有人伸手凌森鼻处想试试呼吸。“走开!”金凤大力地拍开那只手,她不要,不要任何她不想要听的结果有说出的机会,包括她自己,除了乍见他时情不自禁的一声呼唤,她咬紧牙关再不唤他。
如果人生注定有这一幕发生,她宁愿做一个无耻的逃兵,用自己想接受的方式来接受。
心神恍惚地到了医院,她还不想放。是阿威熊抱着箍了她两手,在耳边颤栗着说:“让大夫救他。”救他!这两个字眼、也只有这两个字眼,才击溃了她不停粉饰着的世界。颓然松手,却在凌森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地恸呼一声,冲上前,将自己惨白的脸贴在同样白过床单的脸上,带着刺骨锥心的痛楚哽咽:“凌森,求你,给我机会让我说爱你!”
两串滚烫的泪水,夹在话里,滴落在凌森冰凉颊间,瞬间,便透过他粗糙的皮肤渗入脑髓。
——三年,整整三年间凝熔了无数凄惶与悲苦的金凤(苏雨晴),揉着血汗将标志着孱弱、无能的眼泪生生掩埋在心深深底。她以为她已无泪,她以为她将永不再哭,岂料,哀绝、无助之至深处,仍旧唯有泪水相合流。
42
那是场枪响即无须再争议输赢的战事。仇敬丹带来的部下被全歼,他本人,也死于乱枪之下。新军这边,如果,不算上凌森的话,没一伤亡。
凌森?按阿威及边上军兵的说法,什么叫“关心则乱”,那天,他就是关心则乱。明明可以随了队伍打开缺口再进,他只身强行往里冲,肩中一枪,后脑,为流弹击中。洪啸天连夜召请全沪的脑颅名医,恳请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二十个小时的手术做完,精疲力尽的主刀医生在几人搀扶之下走出,宣判:“弹片已取出,命是捡回来了,视神经受损,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活着,就好!这是金凤在听见大夫说完后的第一个、唯一一个念头。
幽静的私家病房,墙边壁炉里的火焰散发出的热气使得金凤有些承受不住般试了试额际的汗,可是,枕在她腿上的这个人,还是那么冰凉。做完手术已经两天了,凌森一直没醒,她也就这样,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陪了两天两夜。
“等大哥醒来,知道自己的眼睛……真不敢想象他会怎样!”阿威的这句叹息象一张密密的箭网,刺得金凤的心,千疮百孔。他是那样爱笑、爱热闹、又跋扈张扬的一个人,双目失明,等于斩断了他所有的志向和生趣,从今以后,他不仅永远都得生活在黑暗中,更将注定与他最不屑的依赖为伴。
他会怎样?金凤不敢想象。他眼上的指宽白纱,也层层叠叠地隔断了她曾经凭之能读懂所有心语的窗户。
不过,相比现在,都不重要!眼下,她只想知道:凌森,你什么时候醒来?
已经快三天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瓶吊药水、血浆,通过似乎从未取下的液管源源不断地流入那个身体,却似乎,刺激不出丝毫生气。手术后,高烧、抽搐……该经历的苦痛与折磨她陪着他一一历尽,现在,该醒了吧!
“太太,”阿月在门口轻唤一声,进屋,“大夫说森爷可以吃点流食了,我熬了碗燕窝……”
“给我吧。”金凤扬手欲取碗。
阿月指了指凌森枕在金凤腿上、裹满绷带、被剃光了的头:“昨晚就是这样,您早上也只歇了一会,这又已经枕了大半天了,要不,放下来吧,您休息休息,我看着就是。”她指的是凌森正后脑勺的伤口。大夫让他侧身睡,说压到伤处不利于愈合。只不过,那是理论想法,这几天凌森烧得全身抽搐,稍不留意头就仰了过去,疼得即便是在昏迷中,也兀自不停地呻吟。金凤索性以腿为枕、以手支架,整天整晚地固定他的睡姿,不让伤口受丝毫挤压。
不说也罢,阿月这一提,倒真还让她找不到自己还有腿的感觉。叹口气,她轻轻托起凌森的头,慢慢抽身出来,阿月赶紧放下碗来帮忙。
“阿威呢?”使劲捶着几近没有知觉的腰腿,金凤问。
“二爷发电报说今天到,他去车站接人去了。”
付青云要来?金凤眯眼,心里盘算他这一来,沙槟留谁守帮里呢?转念,又想起仇敬丹已死,飞龙帮在沙槟,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又需顾忌何人?这一天曾经一直是凌森和付青云最大的梦想,只可惜……!她看看昏迷中仍旧蹙紧眉头的凌森,心下大痛。
慢慢喂凌森吃那碗燕窝时,走道有纷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走近,跟了,房门推开,阿威轻咳一声:“二哥来了。”
付青云!金凤手上的碗一颤,急急立身望去,果然,是他走进来。后面跟着燕十一娘、小武。
金凤与付青云,一双一对只是赤红程度不同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互落入对方眸中。
轻脆的碗坠声炸裂了金凤这几天所有强作的镇定和坚强,她嘴皮发抖,软软地扬手,却还未等举起,身子便软了下去。付青云箭步上前扶住她:“大嫂!”
这一瞥、一扶、一语,自是千帆过尽,往昔不再。
金凤伏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哭开,多日来积压的全部情绪如洪水倾泄。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哭泣震倒。
付青云见过她流泪、见过她伤心、见过她凄惶,却从未见她悲恸得如此摧心摧肝而又怆凉无助。
身后的十一娘在金凤毫不加掩饰的依赖中怔怔失神。来的时候,一路上她都在愤恨金凤害惨了大哥、害惨了付青云,但现在,金凤宛如鬼魅般的残瘦、悲摧的哭声却将她全部的恻悯与愧悔都牵引了出来。才情达斯,奈何造化弄人,爱不能爱,恨无法恨,究因追底,也确是自己身上的一笔债。她黯然垂下头,嚅嚅吐言:“大嫂!别哭坏了身子,人在,就好。”
“没事了,没事了,大哥在这儿,哭坏了身子,心疼的,可不是他?别哭了,大哥不会怪你的,能守护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他不怨不悔。”付青云象个哥哥般拍着金凤的肩膀,安慰说。他的目光,带着羡慕投向病床上的凌森:大哥,你能看见、能听见的。这女子打自你认识始,倔强而又骄傲,但现在,她在怕、在担心,在为你哭泣。你的付出没有白费,她爱你,象你一样,比爱自己更甚。
“太太!太太!”阿月惊惶的呼声尖锐传来,异样得连哭得天昏地暗的金凤也勉力顺了她的声音望去:病床上,凌森虚弱地喘咳,嘴唇张合。
“森哥!”金凤象是刚被注射了强心针般扑过去,附耳他嘴侧,“醒了,你醒了!你说什么?”
“凤!凤……!”凌森反反复复,只说这一个字。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伴随着凌森的苏醒,彻底撕裂了金凤与“苏雨晴”间残余的联系。她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飞龙帮的“大嫂”、是凌森的女人!
“森哥,都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这是凌森苏醒后听清的第一句话。当下,吃力地举起被金凤握着的手,一块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金凤明白,他告诉她,他把这话刻入了心间!
只不过,当凌森得知自己双目失明时,却突然地、下意识地,想抽手出来。金凤紧抓不放:“森哥,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