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出身大家,又跟着凌相耳濡目染多年,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和觉悟凌老太太还是有的。
一听凌孟祈说儿子如今在安国公手上,后者还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出“千里寻妻”记,凌老太太便知道此役若安国公等人最后能成事,自己的儿子或许还能侥幸保住性命,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
反正都逃不过一死,那她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怎么痛快便怎么来!
凌孟祈任凌老太太发泄了一通后,才淡声又说道:“我不否认我现在能做到四品,多少与那个女人有关,可认贼作父,我却是绝对没做过的,我生命的前十几年,没有父亲我能活得好好儿的,如今连同以后自然也是一样!”
“事实上,我对皇上和那个女人的恨意绝不会比您少半分,当然,我对您和凌老爷也是一样的恨,不过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这世间那么多人家,为何偏要托生在你们凌家,托生成了凌思齐和那个女人的儿子,这简直就是我毕生最大的悲剧,也是最大的悲哀!您要骂就尽情的骂罢,骂完就随我进京去,至于进京以后会怎么样,便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谁让您的好儿子既不管自己儿子的死活,更不管自己老母亲的死活呢?”
皇上都下旨要将老太太下诏狱了,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春华嬷嬷旁观者清,到底又比凌老太太多了几分理智,不待凌老太太再说,已“噗通”一声跪到了凌孟祈面前,哀声道:“大爷,老太太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的,也不怪老太太生气,当年的事,的确是……令堂做得过分了,不过时至今日,再来论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了,求大爷看在老太太好歹是您亲祖母的份儿上,看在老太太几次三番维护您的份儿上,就别拿老太太下诏狱了罢,她已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又还能活几日呢?”
话音未落,凌老太太已尖声叫道:“春华你起来,你哀求这个贱人生的贱种做什么,岂不知‘有其母便有其子’,卢氏那贱人是个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东西,她生的儿子自然也是一样?你哀求他,还不如去哀求一条狗呢,你起来,不就是死吗,我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死了反倒干净,死了反倒能有伸冤的地方,狗皇帝在人间可以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去了阎罗殿,我依然找不到说理伸冤的地方!”
凌孟祈不想跟凌老太太做这些无谓的争吵的。
在极有可能是凌老太太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不介意让她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恐惧,这样他心里也不至于憋屈得那般厉害。
可凌老太太那句‘无情无义的东西’依然戳中了他心底的那片逆鳞,让本就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凌老太太说我无情无义,真正无情无义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们母子,你心里难道不知道?是,当年我母亲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可关我什么事,犯错的人是我吗?因为我母亲犯了错,我身上流着你们凌家的血这一事实便可以改变,你们便可以想怎么凌虐我就怎么凌虐我,想让我死就让我死了吗?”
“我那时候才多大,不是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吗,你们这样迁怒一个无辜的小孩子,而且这个小孩子终究是你们家的骨血,你们怎么就下得去那个手?你可知道,早年你们但凡能对我好些,今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或者你们能对我母亲好些,今日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我母亲固然不可饶恕,若你们母子对她足够好,她又怎么会做出抛夫弃子的事?我不是在为她辩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我至死都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们,至死都会以身为她和你们凌家的骨血为耻,也所以凌家落得今日的下场,我只能是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怨不得任何人!”
凌孟祈一长串问题连珠带炮的砸下来,直将本来正满心悲愤与恐慌的凌老太太砸了个哑口无言,原本就是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也荡然无存了。
她不由想到了凌孟祈刚出生那时候自己老两口和儿子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感激,想到了那一年多里自家的幸福与欢乐,也想到了儿子与卢氏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想到了自己对儿子的维护和对儿媳的苛责,还想到了凌相临死前对她说的,让她‘千万保持一颗宽容心,别再惯着儿子纵着儿子,不然凌家未来堪忧’。
也许,就像祈哥儿说的那样,如果他们母子当初能对卢氏好一些,或者在卢氏离开以后,他们能少一些恨,多一些宽容,少迁怒祈哥儿一些,多对他好一些,是不是如今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就为了一个只在他们家待了短短两年多的女人,让自家落得如此下场,真的值得吗?
这般一想,凌老太太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后悔,这便是命,上天一早便注定好了的命罢?到如今,一切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凌老太太沉默良久,忽然对凌孟祈道:“你先出去,我整理一下衣妆便同你走,你祖父英明一世,在他走后,我把整个凌家弄得一团糟,如今我就要去见他了,总不能自己也是一团糟,白叫旁人看他的笑话儿。”
凌孟祈把自己长久压抑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干净净后,也觉得疲惫,为什么老天爷不索性让他做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呢?
所以听得凌老太太的话,他毫不迟疑就转身出去了,在院子里一直站到东方现鱼肚白了,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正要去催一催凌老太太,虽然他仍不知道将人带回京城后,自己该怎么办,春华嬷嬷忽然从屋里出来了,还没开口说话,泪先落了下来,片刻方哽声道:“大爷,老太太已经去了……”
☆、第二十四回 黄雀在后
“大爷,老太太已经去了……”春华嬷嬷未语泪先流,哽咽得句不成句,调不成调的。
差点儿让凌孟祈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话已出口了,见春华嬷嬷已是泣不成声,方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错,凌老太太是真的已经去了。
他心里霎时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苦麻辣种种滋味儿齐齐涌上心头,只惟独没有甜,不过内心深处又有几分不容他否定的如释重负……这样也挺好,至少凌老太太死得较为体面,不用在死前受尽折磨,他也不用再两难。
话说回来,方才他出来之前,心里不是早已隐隐猜到凌老太太十有*会走上这一条路吗,为什么这会儿他心里会这般难受呢?
沉默了好半晌,凌孟祈才艰难的出声打断了春华嬷嬷的哭泣:“老太太是怎么去的?临终前可有什么话留下?”
春华嬷嬷见问,抽泣了一声,才哽声道:“老太太……她是吞金而亡的,临终前交代我转告大爷,如果有可能,希望大爷能将她的尸身运回临州,与老太爷葬在一起,明儿老爷遇难时,若有可能,也希望大爷能将老爷的尸身运回临州去,好歹别叫他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若两件事大爷都不想去做,或是实在办不到,那就别为难大爷了,横竖人死如灯灭,自然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凌孟祈闻言,未置可否,只沉声问道:“还有吗?”
春华嬷嬷抿了抿唇,继续道:“老太太还说,这辈子是凌家、是她和老爷对不起您,若来世您还愿意做她的孙子,她一定好生补偿你,再不让您像今生似的,有亲人还不如没有的好,您也不必为她的死感到良心过意不去什么的,觉得是您逼死了她,她知道您也是身不由己,就跟凌家因为卢……因为令堂种种不待见您一样,只怕那一位心里也不待见您,您能走到今日不容易,这件事是她如今唯一能为您做的了,她心甘情愿,她去了那边后,也会保佑您和夫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一辈子的。”
顿了顿,“再就是,托您下次见了令堂时,转告令堂一句话,她活着时奈何不得她,只有去到十殿阎罗前等着她了,等着看她落得怎样的下场,等着她也去到阎罗殿后,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被阎王爷下令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的!”
凌老太太临终对那个女人的诅咒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且不管她就这样结果了自己更多是为了不让自己临终受辱,还是真为了他,他都感她的这份情。
凌孟祈因沉声与春华嬷嬷道:“虽说如今老太太已经去了,她的尸身我却必须先带回京城去,至于带回京城去后会如何,我如今还说不好,我只能说,我会竭尽所能实现她的遗愿,让她落叶归根,与凌老太爷合葬的。”
春华嬷嬷见他只说会尽力让凌老太太落叶归根,却没说届时会不会为凌思齐收拾,又会不会将凌老太太的话带给罗贵妃,想起凌老太太的死不瞑目,很想提醒凌孟祈一句,至少得到他一个明确答复的。
但思及凌思齐的所作所为,再思及罗贵妃如今的地位,提醒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哽声道:“才我已简单的为老太太妆裹过了,大爷要进去见老太太最后一面,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吗?”
凌孟祈沉默了片刻,才道:“自然是要进去的,还请嬷嬷带路。”
春华嬷嬷便拭了泪,引着凌孟祈进了屋子。
果见凌老太太已简单的拾掇过了,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两根金簪绾了块鸦青色的大方手帕在头上,衬身的是白绫小袄,下面是白绸裙子,外面还罩了件大红妆花的通袖袄,颜色也洗得微微有些发白,脸色则更白,还有一些浮肿,其上残留着死前挣扎过的痛苦表情。
凌孟祈在锦衣卫待得久了,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凌老太太的确是吞金而亡的,也不难想象到她临死前是何等的痛苦,可自己就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却没听见她发生任何声音,也没有听见春华嬷嬷发生任何声音,显然是被她事先严令过的……不知怎么的,凌孟祈鼻腔间忽然涌上一阵辛辣,刺激得他差点儿就没忍住流下泪来。
他忙抬头望向房梁上的承尘,直至那阵辛辣的感觉退下去后,才上前几步,对着凌老太太的遗体跪下,缓缓磕了三个头,然后出去,叫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具杶棺来,将凌老太太安置进去,打道回京。
凌孟祈这边只是心里难受与憋屈,彼时曹指挥使却已快要疯了。
他领着锦衣卫的人在搜查大皇子府和安国公府都无果后,虽心知自己其时去向皇上复命一定会惹得龙颜大怒,却不敢不进宫复命,只得捏了一把汗连夜进宫。
万幸皇上虽果然龙颜大怒,到底除了申饬,并未将他怎么样,只严令他下去后立刻在大皇子府和安国公府乃至京城的所有大街小巷都加倍戒严,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凌思齐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至少也不能再让他出现,为昨日之事再上演一场后续。
曹指挥使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知道自己现下除了戴罪立功别无活路,是以一出宫便加派了人手,不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却也是将整个京城戒严得铁桶一般,连只可疑的苍蝇都别想逃出他的手心!
岂料就是这样,天才一放亮,凌思齐依然凭空出现在了西华门前,跟昨日一样,拿了罗贵妃的画像跪在宫门前大声哭诉:“……我千里寻妻,为了找到她,连爵位和家产都赔上了也在所不惜,谁知道她竟早已琵琶另抱,做了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我们虽只做了短短两年多的夫妻,却伉俪情深,从没红过一次脸,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更不相信皇上千古明君,能做出夺人臣妻之事……”
“众位大人也还罢了,男女内外有别,可能从没见过贵妃娘娘的真容,众位夫人却是四时八节都要进宫来朝贺的,求众位夫人发善心告诉我,我手中画像上的女子不是当今的贵妃娘娘,那样我也好继续去寻找她,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再不然事实真那么残酷,至少我也不至于连死都只能做一个糊涂鬼……求众位夫人发发善心,就告诉我罢……”
是日正是八月十五,一年里除了正旦和万寿以外最重要的节日,依礼满朝文武和所有诰命夫人都要进宫朝拜的日子。
故而凌思齐四周很快便围满了人,当然,文武百官和众诰命夫人不敢像市井百姓那样公然的看热闹和议论纷纷,也没人敢公然的上前与凌思齐搭话,都只远远的看着他,以眼神与彼此交好的人交换一个‘果然如此’的心照不宣的眼神,但毫无疑问,安国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原来安国公一早便知道只靠在市井中散布‘罗贵妃是昔日广平侯凌思齐的妻子,当今皇上夺人臣妻’的流言,并不足以让罗贵妃母子彻底的身败名裂,毕竟市井百姓里能一睹罗贵妃真容的又有几个,而且市井百姓于朝堂大事又多早晚有发言权了?
哪里及得上所有的诰命夫人都是见过罗贵妃,而且不止一次的,谁是谁非,自然一看便知,就算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自有一杆秤;文武百官就更不必说了,宁王的狗腿子们也还罢了,原本中立的文官们经此一事会倾向于谁,就不是皇上所能控制的了。
所以昨日的事只能算餐前小点,眼下这出戏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而文武百官与众诰命夫人在听了昨日的流言后,原本只是将信将疑,觉得眼下正是夺嫡的当口,也许这是有人在陷害罗贵妃母子的,如今在见了凌思齐手中罗贵妃的画像后,也已认定罗贵妃的确抛夫弃子琵琶另抱,皇上的确夺人臣妻了。
只是皇宫重地,不容文武百官与众诰命夫人多停留,是以饶人人都想留下继续看戏,但人人又都没有那个胆子,于是三三两两的结了伴,便要走进宫门去。
曹指挥使接到消息时,凌思齐已经在宫门前把该展示的都展示过,该说的都说过了,也难怪曹指挥使要发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出了这样的事,回头别说他头顶的乌纱帽了,皇上能留他一条命只怕都已是天方夜谭!
一边在心里将凌思齐和安国公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一边点了几个心腹,曹指挥使打马便直奔西华门,可巧儿就赶上文武百官和众诰命夫人正要进宫门去。
当下曹指挥使也顾不得旁的了,狠狠剜了一眼地上仍唱作俱佳的凌思齐,便喝命身后的锦衣卫:“还愣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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