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三年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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憔悴三年短篇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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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准时到宋家,看到园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

  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没有人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子停在门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压抑震荡惊讶之情,接着,他有被伤害的感觉。

  这么快便找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吗,当然不能够,是他先告诉她,他要到美国读书。

  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二人没可能长远在一起。

  这时雨下得十分急。

  他开动水拨,它们空洞而寂寥地摆动了几下。

  承祖轻轻驾车离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气清冽而带寒意。

  暑假过去了。

  
  









想像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年轻人想像力都比较丰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岁的时候,偶然摔跤,跌破一点点膝盖,大人问起:“你是怎么受的伤”,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长篇卡通“森林册”中一只凶猛的老虎,她指伤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于是耸然动容,哦,蛇康!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了,干文艺工作,一点不稀奇。

  奕珊家里环境颇过得去,自幼学小提琴,虽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来,阵容十分伟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亏都留着,看看都有趣”,那时的小手,才那么一点点大。

  她也画画,私人书房里堆满画册,甚至沙发上的座垫与咖啡杯上都印着毕加索的画。

  幼稚园时涂鸦中比较优秀作品全用镜框镶起。

  若问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爱我”。

  但是最终进大学,她读的却是建筑系,同她父亲一样,她希望将来与老爸一起开一间建筑事务所。

  这时,奕珊爱上写作。

  她丰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场。

  母亲知道后立刻请熟人替女儿印了成叠稿纸,左下角小小篆书印章是“奕珊稿纸”字样。

  印章还是请蔡澜刻的,据说费了不少唇舌。

  奕珊开始写小小说。

  开头,每一个写作人的故事都是自传式的,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像日记,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与对白,情节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个总题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会在什么样情况下遇到她的终身伴侣。

  因为是切身事,所以写得热情洋溢。

  第一篇是这样的。

  (一)

  那是极早的早上,都会繁忙的一天已经开始,车子已在公路上排长龙。

  灯号一转,司机们都速速踩油门,争取时间,希望尽快赶到目的地。

  一辆褓姆车上坐着十来个小学生,从车窗看去,全是一颗颗小脑袋,随着车身节奏摇摆,有趣极了。

  但是,忽然之间,哎呀,不好,当地一声,车胎爆炸,褓姆车右摇右摆,失控晃动,公路上其余司机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褓姆车轰隆一声,撞到路边石栏处,车头毁坏不堪,司机倒在座位上呻吟,他额角即刻流出血来。

  孩子们惊叫,有些只有六七岁,更是痛哭失声。

  车身开始漏油,呵,恐怕会着火爆炸呢。

  大部份车子立刻停下。

  丁奕珊的小小跑车正在褓姆车后面第三架。

  她即时用汽车电话报警。

  跟着,她下车走近去看个究竟。

  总得设法营救孩子们。

  她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已经奔近出事的褓姆车,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卷起袖子,去开车门。

  车门扭曲,无法开启,他把孩子们自车窗一个个拉出来。

  途人帮他接过孩子。

  奕珊呆住了。

  英雄!

  这世上居然还有奋不顾身的英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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