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香最讨厌这种男人。
故此立刻缩在人群中,动都不敢动。
必嫁李文光!
多么可怕的预言。
幸亏慈香不相信这一套。
那个可憎的李文光读电脑系,她处处避开他,大学四年,有这个阴影存在,也堪称不幸。
避得太厉害了,露出痕迹,连李文光都注意起来。
他找到她。
她不敢逼视他的油头粉面。
“蒋慈香,你不喜欢我?”
“是,”她答得极快,“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慈香已经走开。
万人迷十分惆怅,但是不怕,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放过她吧。
但是随时又心痒难搔。
征服珠穆朗玛宰才叫挑战,也许,他可以努力一点再作尝试。
说不定,这是蒋慈香欲擒还纵的一种手段。
当然,他错了。
慈香只要见到他影子就避之则吉。
同学问:“你是真讨厌他吧。”
“是。”
“一点希望也无?”
“你看此人,多么猥琐不堪:虚荣、自私、多嘴、夸张,女同学只要与他喝一次咖啡,就被他讲得变残花败柳,还不避之则告?”
“可是,他很会讨人欢喜。”
“我不稀罕。”
“你比谁都守着自己。”
“我对男欢女爱这回事绝不看好。”
同学诧异,“缘何这样说?”
慈香吁出一口气,“好景太短暂了。”
那同学低头,“这我也知道。”
“你不怕,你性格温婉可爱,不比我。”
“你也总会遇到真命天子。”
李文光?
不不不不不,不是他。
毕业那天,慈香松口气,性格控制命运,什么必嫁李文光?她不是已避开此劫了吗?
甫找到工作,母亲就病倒了。
是她自己先发现的,洗澡时发觉左乳有一囊肿,经过医生检查,发觉是癌。
慈香如五雷轰顶,第一件事是安排母亲入院,然后与父亲展开谈判。
蒋先生亦十分着急,可见他与原配也不是没有感情。
“医生说,及早切除坏细胞,跟着电疗服药,不是没得救的,可是病人、心情须维持平和,父亲、我需要你合作。”
蒋先生沉默半晌,“是。”
慈香松口气,然后责备父亲,“她这病,是闷出来的。”
“慈香,你是个大学生,说话为何一点科学根据也无。”
“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钩动细胞败坏,如何无根据?”
蒋先生说:“我会尽量多拨时间出来陪她。”
“你早该这么做。”
“慈香,”他微愠,“这些年来,我对家庭亦有功劳,你看你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支持。”
这是真的。
毕业时父亲才送慈香一部欧洲跑车。
经济上,他何止没有亏待她们母女。
慈香抽出大量时间在医院服侍母亲。
蒋太太轻轻说:“幸亏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妈,你说什麽,你还要抱外孙呢。”
“我名下产业,自然全部属於你一人。”
“也许你要用到八十岁。”
“到八十岁还不是一样古佛青灯。”
“妈,请振作起来。”慈香流下眼泪。
蒋太太忽然说:“这些年来,我也纳罕,那个第三者,倒底是何模样。”
慈香不语。
“她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多年了,并无名份。”
慈香低下头。
“一个自私的男人,两个懦弱的女人。”她叹息。
慈香按住母亲,“妈,明日做手术,你多休息。”
蒋太太深深太息,“病好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离婚。”
慈香喜悦,由此可知,母亲尚有求生意欲。
“随便你爱怎样,我支持你改嫁。”
蒋太太居然笑,“啐!”
第二天,母亲进手术室,慈香与父亲在医院会客室等候。
慈香急痛攻心,仍抱怨父亲:“我看你怎么过意得去。”
蒋先生沉默。
“那个她呢?”
蒋先生抬起头来。
“她也不小了吧。”慈香说下去:“我七八岁时她廿多岁,现在也有四十了吧。”
蒋先生维持缄默,老实说,这个齐人有没有享到福还是疑问。
看,岁月如流,造成如此大的创伤,当事人得失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一个面色和蔼,身段矮胖的年青医生走过来,“是病人家属吗?”
蒋家父女连忙站起来。
“我将负责替蒋太做物理治疗,我是李文光医生。”
慈香张大了嘴。
真没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李文光。
一个接一个,全是慈香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母亲接受电疗时大量脱发,可是精神奕奕。
“必嫁李文光。”她哈哈地笑。
慈香没好气。
“我是终于想通了,心情反而比从前好得多,我已正式委托律师办离婚手续。”
“妈──”
“你别看他这一阵子天天回家,那不过是一种义务,”蒋太太叹口气,“我不稀罕,这次到阎王殿去兜风回来,我已完全看开。”
这倒也好,慈香为母亲庆幸。
“慈香,你真是妈妈的至宝。”
慈香与母亲紧紧拥抱。
“那李文光大夫在努力追求你吧。”
“唏,真可笑,他还为我减肥呢。”
“我看他挺不错。”
“那我叫他来迫你,你比我成熟,也比我富有。”
蒋太太又说:“啐!”
在医生宣布她痊愈那一日,离婚也已生效。
四份一世纪的婚姻。
照蒋太太自己的话是:“怎么会拖了那么久。”
病后她变了不少,经常做温和的运动,包括游泳与学打麻将,成绩斐然,又爱上美食,对各式餐酒渐有研究……
她快乐吗?不一定,可是至少已经脱离怨妇行列。
慈香为母亲开心。
至于李文光大夫,唉,慈香深深叹息。
到这个时候,其实她已对李文光三字不甚抗拒,可是,她与这位大夫性情不合。
最可怕的是,李大夫认为女性在婚后反正要嫁夫随夫,本身的性格喜恶如何无甚重要。
慈香不敢苟同。
不过逃避李大夫比较容易,一味不接电话即可。
不到半年,他另娶了别人,派请帖给慈香。
蒋太太嘀咕:“又嫌人胖,又怕人管,大好一段姻缘,白成全了别人。”
慈香只觉自己幸运,又避开劫数。
不久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值得她切切实实干起来,经验丰富了,见识广了,慈香才知道,世上有的是龌龊的人,她所认识的两位李文光先生,虽不合她的标准,比起真正猥琐无耻之徒,简直小巫见大巫,可是,她也得与他们和平共处。
真令她疲倦。
母亲未曾工作过一天,她不会明白。
幸亏有王启中。
是,他叫王启中。
公司里许多女同事,说起王启中都会笑。
他高大英俊,可是打扮朴素整洁,丝毫不觉卖弄,宽肩膀,热心肠,工作上才华尽露,亦好运气,能够获得上司青睐,性格明朗,乐于助人。
优点加一起,说都说不尽,而且他有幽默感,又懂得生活情趣。
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也许不,可是,女孩子在谈恋爱的时候,主观加主观,他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
王启中在芸芸众生之中,独喜粗眉大眼、身段高佻的蒋慈香。
复来她也问过他:“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
当时,最美的女同事是郭明秀,剑桥文学土,家境上佳。
谁知王启中答:“我喜欢你那女张飞性格,毫无机心,有人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太容易应付。”
慈香啼笑皆非。
她也不是不工心计的。
去探访独居的父亲,她处处留意蛛丝马迹,可是不知怎地,老是找不到破绽。
慈香开始存疑,这些年来,会不会是她与母亲多心,误会了父亲。
也许,他真的没有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这个秘密也终于有掀开的一日。
一日,临下班,有人找蒋慈香。
是一位风姿优雅的女士,她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香奈儿套装,看牢慈香微笑。
她夸奖道:“长得亭亭玉立。”
慈香怔住片刻,电光石火间,知道女士是什么人。
她温和地说:“你爸说你一直想见我。”
慈香点点头。
“他时常把你的照片给我看,我对你,其实很熟,他很爱你,以你为荣,你真是他的掌珠。”
慈香渐渐泪盈于睫。
三个都是好人,不知如何,搞成这个局面。
“十多年过去了。”她感喟。
慈香轻轻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呵,不不不。”
慈香讶异,他们现在已无障碍,她母亲已经退出。
只听得她温柔地说:“我明日将移民温哥华。”
慈香一愣,冲口而出:“那么,家父”
“我们半年前已经分手。”
“为什么?”慈香居然觉得惋惜。
她并无解释,过片刻,只是说:“缘份已尽。”
可是,她造成另外一个女子无比创伤。
接着她又低声说:“对不起。”
当然,她也是牺牲者之一。
慈香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位女士转身离去,慈香无限款欧。
她并无向父母提及此事。
时间一贯不理会任何人的哀与乐,向前辗进。
慈香把王启中带回家见过母亲,母亲甚为喜欢,与他谈了一个晚上。
事后,同慈香说:“你不是必嫁李文光吗?”
慈香笑,“看相算命,哪里作得准。”
“可不是,”为母的也十分惆怅,“都是糊人的。”
“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半仙也不能捱饿。”
慈香听见母亲长叹一声。
“妈,我们婚后一定陪着你。”
“已经谈到婚嫁了吗?”
“约略提过。”
“此事宜速战速决。”
慈香说:“我想多考虑一下。”
“迟则有变。”
“我怕错。”
“咄,大不了是结婚生子耳,孩子带回来我帮你带。”
慈香骇笑,母亲的思想可真的搞通了。
她与王启中的确在计划结婚。
他偕她往大溪地度假。
她猜想会有大量时间泡在海滩,添置多几套泳衣总不坏。
她帮他收拾行李。
王启中把护照及飞机票取出,“由谁保管?”
“我来好了。”
王启中用英国护照,慈香因说:“我不是不喜欢伦敦,可是生活程度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所以娶你呀,你有妆奁,全靠你了。”
慈香丝毫不惧,“那你得听我话。”
启中笑,“全听。”
“要像只叭儿狗般驯服。”
“汪,汪,汪。”
二人大笑之下,护照掉到地上,慈香拾起,一看,怔住。
她尖声问:“你有别名?”
王启中一楞,“我不是同你说过,家母改嫁后我跟随后父姓王?”
“是,可是你没说你原本姓李。”
“重要吗?”
慈香抓着护照问:“你原名中文字是什么?”
“李文光,继父很不喜欢此名,改叫启中。”
必嫁李文光!
蒋慈香呆住。
啊,这班江湖术土的预言有时候还真准。
“慈香,怎么了?”
她停停神,“没什么。”
“喂,现在才嫌我身世?”
“启中,别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好。”
因为母亲想知道前程,所以四处找人。算未来。
她所得到的,全是胡言,而慈香却意外获得预言的印证。
必嫁李文光。
那么多人叫李文光,害她虚惊好几场。
慈香温柔地看着王启中,可是她不介意嫁这一个李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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