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星有点任命似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子寰死死地盯着宸星的手臂。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不可以让他有丝毫损伤……
“是不是要想办法消肿?”子寰脑中忽然一亮,从脑海的角落挖出了记忆,“我有办法消肿,有办法保住你的手!走,我背你!”
夜晚的东隅山是黑色的,不论天地还是草木都是漆黑一片,模糊地能看到树的轮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子寰背着宸星,脚下一深一浅,颠得宸星几乎想自我了断。子寰也知道背上的人受罪了,只求加快脚步,快点到达目的地。
他们翻过半座山,拨开树枝,面前出现一弯低浅的小池塘。清晖满池,托着一轮圆月,水面银光如锦,沿岸的林木黑森森的,垂下的枝条在水底生了根。
子寰把他放在一旁岩石上,自己撩起裤管就要下水。
宸星拽住他,用眼神问他想干什么。这池水看上去不够鲜活,也有些脏的样子。
“很快就好了。”子寰扯了扯嘴角,算是在微笑,而面对池塘,显然一脸厌恶。他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向水下走去。
池水及他腿腹,他在浅水处走了几圈后上岸,只见一块块黑色的东西粘在他脚上。
宸星认得,那是水蛭,因能吸食人畜血液,的确有可以用来消肿解毒的说法,但也只是一种民间土方,是否真的有效,不得而知,如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但他一国之君身份,纡尊降贵地跑到水池里,用肉体为他捉水蛭,宸星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
他拔下一只水蛭放在宸星手臂上,宸星看着那黑色的东西在手臂上蠕动,逐渐变胖,忍不住皱着眉念叨:“……恶心……”
“废话!”子寰头也不抬,把一只只水蛭从腿上取下粘到他手上。宸星知道他是最讨厌这类东西的,虽然他吃过不少苦,可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看到一只蟑螂都会暴跳如雷地命令整个皇宫千来号人把宫殿每一个角落打扫干净,何况现在是让它们在自己身上爬呢?
咬到的伤口无法凝结起来,一个个血窟窿不停地流着血,虽然他曾流过比这更多的血,可这次尤为惊心。
“你……没有必要为我这么做的。”宸星于心不安。
“我说过要救你的,你要相信我。”
“……谢谢!”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子寰微笑,带着疲倦,可这笑容中又有说不出的宽慰。
水蛭果然有效,一只只喝饱了血,又肥又壮,宸星的手臂瘦了一大圈,虽还浮肿地厉害,那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恐怖了。
“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骨骼的异痛仍在,幸好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说明毒液还残留在身体里,但独居老人说过,这毒他可以解。
“我没事了。”宸星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放松些。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明天再过来。”子寰淡淡的,没有太多表情。
“能不能陪我坐会?我还不想那么快回去。”
子寰踌躇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宸星顺势依靠在他身上。
墨绿色的树叶透着星光,撒落满的碎银,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水的味道,在这春夜里寒意阵阵。
宸星畏寒似地在子寰身上蹭了蹭,子寰拥他入怀。
只有彼此取暖,才能驱走寒冷。
“吻我。”宸星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如天上的星星坠入他眼中。他要求着,语气是那么的坚定。
子寰措手不及,这般直露让他脑中一片茫然,环住他的臂膀也有些僵硬。
“吻我,安慰我终于还是活着。”
究竟是什么在驱使意志,究竟是什么在指使行动,又究竟是什么让双唇的诱惑超越了世间万物?
子寰扶着他的腰,俯身吻住他的唇,柔软的唇瓣如沾了蜜似的,反复地吮吸,唇齿的依偎缠绵着禁忌的情愫。
宸星没有想到,子寰的吻技竟然如此娴熟,唇瓣已经分开,可晕眩盘旋不去。
有一点点吃惊自己的举动,子寰愣愣地,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这一可爱的小动作,引得宸星发笑,子寰恼道:“笑什么?”
宸星摇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爬来爬去的东西可以消肿?”
“以前有一次秦狄被毒虫咬了,手腕上肿了一圈,那时候荒郊野林的,我看他就是用水蛭消肿解毒的。”子寰不假思索地答道。
原来还是秦狄……
情绪因他这一句话,莫名地低落了。
宸星望了他好一会,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摩挲唇际,刚才覆合在上的滚烫的唇,曾经也深吻过另外一个人,曾经也说着醉人的蜜语,曾经也让一个人深陷不能自拔……
“我要回去了。”宸星低声道。
子寰也浑然不在意,再度背起他。手臂收拢,勒住了他的脖颈,子寰差点以为他想掐死自己,想要说他几句,可看见他双目低垂的模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有背过秦狄吗?”伏在他宽阔的背上,宸星突然问道。
子寰怔了一下,照实回答:“没有。”从来都是秦狄背他。
“是吗……那太好了……”宸星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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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两人每晚都去池塘边,几日下来,宸星气色大好,又变得精神奕奕了。
这晚,宸星嚷嚷着要喝酒,庆祝他死而复生,于是他们从独居老人的酒窖里偷了十来坛封藏了几十年的酒。
他们纵情狂饮,几坛温酒下肚,子寰发现了一个他一直不知道的事实:宸星酒品太差!
虽然自己也有些微醉意,但还懂得分寸,而宸星明知自己酒量不好,还狂喝豪饮。如果光是醉倒呼呼大睡也就算了,可他偏要扯上无关的人。
他先是在房间里载歌载舞,哼着唧唧歪歪的调子,大跳类似土著居民的舞蹈。看得子寰直后悔晚饭吃太多,只好掩着面作羞愧状。
“我唱得好听吗!”宸星扑过来嚷着。
“咳咳,咳咳咳……”子寰秉持着做人要诚实的原则,在那里咳嗽。
“嗯?你敢说不好听?”他威胁道。
“好听好听,天籁之音,绕梁三日。”于是他放弃了原则。
然后他又诗性大发,趴在窗口对着月亮吟诵着千古名句。
且不说他脑中一片浆糊,念着“千山鸟飞绝,处处闻啼鸟。举头望明月,更上一层楼。”就他那对月狼嚎的模样,便引来了树林里猫头鹰哇哇的叫声。
子寰只好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想把自己弄醉了就不用照顾这个醉鬼了,偏偏天生海量,至今还意识清醒。
等到宸星跳舞跳累了,吟诗也吟累了,终于趴在了桌子上。
“安分点,乖乖躺着,我去给你拿点醒酒汤。”子寰无奈,看他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口中还喃喃自语。
可等子寰端了汤和点心回来,哪里还看得到宸星的影子。
四处找寻不见,跑到屋外看到屋檐上悬挂了两条腿,吓得子寰连退三步。
宸星坐在屋顶上,望着天上的圆月,有些出神,不知是酒醒了,还是睁着眼睡着了。
“喂,你下来!喝醉了不要爬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子寰喊道。这对白有点熟悉,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坐得高高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宸星拍了拍屋顶:“你上来!”子寰刚要以为他已经清醒了,可下一句话又推翻了这个想法,只听他又道:“快点上来啊!你上来我就下去!”他果然是喝糊涂了。
可问题是他轻轻一跃,便能跃上一丈高楼,子寰可没这本事。于是只好找了架梯子,老老实实爬上去,战战兢兢坐在上头。
宸星呵呵笑着,似醒似醉,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吃点东西吧,你刚刚光顾着喝酒,也没吃几口菜。”子寰打开食盒,里面盛着香喷喷的米饼,“这是你说的那个大妈做的米饼,我特意派人打听到,然后把她带回了宫,喜欢你就多吃一点。”他也不管宸星是否能听懂,一个劲的说着。
也许是宸星对食物有着天生的敏锐,他抓起米饼就开始啃,还厚道地赞美着好吃。最后又习惯性的把最后半块米饼塞给子寰吃。
子寰哭笑不得,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
宸星伸了伸懒腰,直挺挺倒下:“我要睡觉了。”
“这是屋顶啊,你疯了?”
“嗯,风吹得好舒服!”
“喂,你到底有没有喝醉啊?”子寰怀疑道。
“呵呵,好大的太阳啊!”
看来是真的醉了。子寰着揉了揉太阳穴,躺在他身侧。
宸星翻身俯视子寰,摇头晃脑地眼睛都笑成了线,用捏过米饼后油腻的手拍着他的肩膀:“你有跟秦狄爬过屋顶吗?”
“没有。”子寰瞅了眼他脏兮兮的手。
“你有跟秦狄在晚上晒太阳吗?”
“那个是月亮。”
“我说是太阳就是太阳!”宸星霸道地说,“没有吧,呵呵,肯定没有!”
子寰苦笑:“你喝醉了。”
“胡说!我迎风一刀斩,号称千杯不醉小酒仙!”他大着舌头说道,头一栽,就趴在了子寰身上,呼呼大睡起来。
微风拂面,带着些许凉意,但有宸星这个活暖炉在身边,丝毫不会觉得冷。
抬头见皓月满轮,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他都会当空遥望,“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在广寒宫里夜夜孤寂,那他呢,时过境迁,心思是否又会有所改变呢?
等宸星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要尽快回宫才对,这段离开的日子,他的江山又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回去之后,一切事宜还需重新部署。
子寰一边筹划着,一边轻抚着宸星,他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滑若清波。
“阿嚏!”身上的人动了动,打了个喷嚏。
“都说了屋顶上风大,你还要死赖在上面睡觉。”子寰轻责道。
宸星皱了皱鼻子,眨着迷蒙的睡眼,睡了一觉,醉酒也有些醒了。
“回屋吧,不要毒伤刚好,又感染风寒。”
“少来了,弱不禁风的是你!”宸星辨道。
两人沿着梯子爬下,宸星先行进屋,子寰随后掩门。在屋门即将合上之前,子寰无意中瞥到阶前那株无花之木,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看什么?”宸星从他背后探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他拾阶而下,宸星不免好奇,也一路跟随。
子寰伫立树下,面如霜染,郁悒不语,他静静地凝望似乎在回忆什么。
他又在想秦狄了吗?这里是他们生死相依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爱的见证,回忆无处不在。
宸星不忍打扰,只好陪他站在树下。
静默之后,子寰蹲下身子,竟用手在树根旁刨起了土。宸星看不过去,连忙找了块碎石塞到他手里。
他一声不吭地埋头挖着,挖掘了片刻,石块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扔掉石头,又用手刨了几把土,挖出一方绢帕。
尘土已经漂去了绢帕原本的颜色,显露出陈旧的土黄色,他拍去泥土,展开绢帕。
“这是什么?”宸星看到绢帕中呈着翠绿色的饰物。
子寰取出两片玉锁,细心抚摸,忧愁凝于眉宇。
“这是很久以前秦狄埋在这里的,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子寰感慨着,合起玉锁,两片锁的阴文与阳文刚巧重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果然是这样……与宸星料想的不出其二。
指尖沿着锁片的纹路缓缓移动,似在抚摸爱人的脸庞,宸星发现,此时子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是阴阳和合锁,很小的时候母后送给我把玩的,后来我把其中一片送给了秦狄。那天是我成婚的日子,他很伤心,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哭。那天晚上他趁我不注意,把我的锁片偷了出来,然后埋在了这里。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有意疏远他。”
“你怕你们之间的事影响你继承皇位?”宸星讥诮。
“你是这么想的?”子寰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玉锁上,“你以为对一个人好是那么单纯的事情吗?你有多少本事才能对人有多好,否则只会害了那个人,不但自己处处受人牵制,那人也会被你连累!权利的是非漩涡之中,谁又能幸免呢?”
“借口,说到底你还是在为你辜负秦狄开脱!如果你爱他,就不应该让他孤单地站在一旁,一边为你担忧,一边还要忍受寂寞。”和秦狄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他苍白的脸上经常会流露出对俪影双双的艳羡。
“我那时候四面楚歌,你又何尝能了解?”往事不堪回首,问往昔,岂能不是辛酸?“算了,我说过,就算你们再怎么说也好,只要秦狄相信我爱他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懂你了?”原来他的眼光,也不过是可以忽略的,尽沾着旁人二字。
子寰没有回答,更多的是沉浸在回忆之中,自己已是思绪纷乱了,哪还顾得着他的心思变化?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若可以回头,我该怎么做呢?我真的不想他离开我的……我只好劝自己说,别傻了,人生百年很快就能过去了,幸好不用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否则这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叹人生太久,若能选择,在离别前沉睡,就最好……
他的心上有道血淋淋的伤口,只有不小心才会让人看到,宸星五内俱焚,想用整个儿自己把他寂寞空洞的眼睛填满。
心灵的防线,全面崩溃,来得那么迅猛,来得那么促不及防。
“人生百年,一个人走,真的很寂寞……”换个人来陪,不行么?宸星心神俱恸,已不知所言。
“只要我还爱他,他泉下有知,就能安心了。”子寰包好玉锁,确认似地用力按了按,重新埋入土中。
就让爱的见证,埋藏地底,流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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