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太子听到匈奴右贤王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愣了半晌,说了句‘命啊,这是命数’就昏倒了。这几天他整天咳嗽,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夏朵擦擦眼泪,拼命赶车。
“於单哥哥!”伊宁的眼圈红了。突然伊宁觉得车一阵急刹,慌乱中抓住扶手才没有被甩出去。
“放了她,否则我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伊宁一愣,掀开车帘,看见霍去病脸色铁青,右手持剑定定对着夏朵。伊宁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是喜是忧,望着霍去病居然忘记了说话。
“我,我不会杀她!”夏朵的汉语非常生硬,又气又急。
“霍去病,这次她找我有急事!没事的,她不会伤害我!”伊宁有些感动,朝霍去病甜甜一笑。
“不行,你跟她走了万一出事怎么办?”霍去病脸色僵硬。
“真的没事!难不成你还想跟着来?”伊宁叹了口气,却骇然见霍去病收剑坐上车。夏朵情急下也顾不得这许多,赶紧高叱马儿,快马加鞭。
伊宁死命抓着扶手,“你干什么啊?赶紧去陪曹姑娘吧!我真的没事!”
霍去病没有作声,坐在疾驰的马车中闭目养神。“喂,你赶紧下车,被人看见我们同车,我是无所谓,你小心娶不到夫人!”伊宁推推霍去病,直觉上不想让霍去病接触於单。霍去病睁开眼睛,半戏谑道:“顶多委屈点,被人说成是疯子呗!”
“疯子?”伊宁愣了一下。
“你不是说只有疯子才会娶你吗?”霍去病扭头看街陌。伊宁目瞪口呆,看着霍去病英挺的侧影,心里突然开始扑扑乱跳,一种喜悦混着慌乱的感觉让她浑身酥麻。
“她要带我们去哪里?”霍去病强忍住慌乱看向伊宁,恰见伊宁亮亮的眼睛散发着温柔的光芒,脸上的红晕显得分外娇羞。霍去病一愣,忍不住抬手抚上伊宁的脸。伊宁觉得脸颊一热,霍去病的手点燃了她的脸颊,也点燃了她的心。
“快到了!”夏朵尖锐的声音惊醒了两人,霍去病赶紧放下自己的手开始欣赏路边的风景。伊宁红着脸,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赶紧!於单太子说想听横笛,这种东西只有你们姐妹玩得好!”夏朵几乎是揪着伊宁的头发让她下车,伊宁痛得一阵挣扎。霍去病大惊,赶紧抱过伊宁,对夏朵怒目而视。
“让你男人别这么盯着姑娘!”夏朵白了一眼,把他们两个连推带搡弄进府邸。
“涉安侯?果然是匈奴人!”霍去病拉着伊宁的手,脸色阴沉了下来。
伊宁见整个府邸一片异样的寂静,几个仆从神色匆匆,心中开始沉重,忍不住紧紧拉住霍去病的手。霍去病当她害怕,紧紧反握。
“进去吧,侯爷在等你!”夏朵推开门。
伊宁愣在门口,虽是大白天,但是屋中透不进日光,在一片刺鼻药味中显露几许诡异和颓唐。突然屋内响起剧烈的咳嗽声和几个侍女的惊呼声,夏朵的眼圈红了,伊宁的心猛地被人揪住,定在一边茫然若失。
“碧塔!碧塔!”於单嘶哑的呼喊透露着绝望。
“於单哥哥!”伊宁的双肩微微颤抖,虽然她早已知道於单将不久于人世,但是第一次面对至亲在病痛中挣扎,伊宁觉得自己没那么坚强。
“进去吧!他看不到你姐姐,见见你应该也算是一种安慰吧!”夏朵的眼泪缓缓而下。
“伊宁,不要进去!”霍去病皱紧眉头,整个府邸的死亡气息让他浑身不适。
“霍去病,你在这边等等,我去看看於单哥哥!”伊宁扭头看向霍去病。霍去病轻轻给她擦干泪水,“我陪你进去!”
伊宁顿时觉得心里一松,感激地点点头,握着霍去病的手踏步进了屋子。
“伊宁,你来了?”於单靠着厚厚的被褥,面无人色,间或拿手绢捂住嘴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於单哥哥,我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伊宁痛呼一声,快步跪到於单床前,见他痛苦万蚁噬心。
“伊宁,刚才你进来的一瞬间,我眼一花还以为是碧塔来了!”於单苦笑,轻轻抚摸伊宁的卷发。“你的头发和你姐姐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碧塔从小文静,总是安静地跟在我们身后,在她身边好像心都会安静下来。你就不成了,整日闹着笑着,整个匈奴草原尽是你的声音!”於单的目光逐渐燃起光芒,伊宁从他的眸光中几乎看到了春日一片黄花的大草原,马儿在嘶鸣、鹰凖在翱翔。
“我从小爱闹还不是你惹的,谁让你只喜欢带着姐姐不喜欢带我?”伊宁擦擦眼泪,想笑却勉强不了自己。
“你小时候一点都不好看,一头卷发总是乱蓬蓬,仿佛里面都可以住进小鸟!”於单笑了起来,却随之更加剧烈咳嗽。
“於单哥哥,不要咳嗽了!伊宁不要看见你咳嗽!”伊宁扶住於单的双肩,泪水湿润了衣襟。
“伊宁对不起,来到长安一直对你很凶,因为我一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软弱和无用。我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人杀害,却无能为力,甚至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离我而去!”於单神情凄然,抬手给伊宁擦眼泪。
“是伊宁不好,伊宁不应该让於单哥哥伤心!”伊宁埋首大哭,想把所有的无奈和凄惶都哭出去。
“伊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於单捂住胸口,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你说!”伊宁给於单轻抚胸口,想让他顺过这口气。
“有朝一日你回到匈奴,告诉碧塔,我没有恨她,虽然我曾经非常希望恨她!”於单艰难地从胸口掏出一块玉佩,伊宁认得那是昆莫从小给碧塔和自己带上的玉佩,一人一块。“把这个还给她,我想她肯定更加希望乌维拿着这块玉佩!”
“於单哥哥!”伊宁面色痛苦,心头剧痛。
“告诉她,谢谢她曾经答应嫁给我!那几天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於单的眼泪静静滑落。伊宁浑身发抖,匈奴男人极少流泪,那是一个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的民族。於单的眼泪仿佛当头棒喝,让伊宁手足无措。
“另外,海子就交给你了。它只认我和你!”於单艰难地睁开眼睛,拍拍伊宁的肩膀。
“我不要,你自己喂它!它是你的鹰!”伊宁推搡於单,泪如雨下。
“小伊宁,给我再吹一次《古丽碧塔》吧!”於单被一口气憋得脸色发青,身边几个侍女慌慌张张赶紧出门去寻郎中。夏朵满脸是泪递过一把横笛,伊宁跪在於单床头强摄心神,缓缓吹出那凄凉的乐曲。於单随着笛声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伊宁看着他有些天真的笑容,又是一阵汹涌的眼泪。
“碧塔,我也像那个塔吉克青年一样,遇到了一生挚爱却无法真正拥有!但我还是很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你,让我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我愿意用一切去博取她的一笑!”於单慢慢闭上眼睛,露出平和的睡颜。
“啪!”於单手中的玉佩生生落地,听得一声脆响被摔成了两半。伊宁笛声一顿,心随着玉佩也成了两半。“於单哥哥,你喜欢听,伊宁就把这歌吹完!”笛声悠扬中,夏朵在一边啜泣,整个府邸响起压抑的哭声。
“伊宁,起来吧!”伊宁跪在地上也不知多久,霍去病轻叹着扶起她。
“於单哥哥死了!”伊宁愣愣看着霍去病,目中无神。
霍去病没有作声,轻轻接过伊宁手中的笛子,把她拉出内室。一阵强烈的阳光,晃得伊宁根本无法睁眼,本能地躲到霍去病怀里。霍去病浑身僵硬地搂过伊宁,听得一阵尖锐的悲鸣,霍去病扭头看到一只苍鹰立在青铜架子上焦躁扑腾翅膀。
“它的主人死了!它再也不能跟着於单哥哥一起飞翔了!”伊宁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霍去病抱紧伊宁,无言地拍着她的后背。那只鹰看到伊宁,拼命鸣叫起来,振翅想飞向伊宁,但是牢固的锁链缠绕在它脚上,它发出绝望地哀鸣。霍去病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对草原、大漠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匈奴的一切突然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伊宁,於单说过,希望你送他去见天神!”夏朵茫然若失地扶门看着伊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夏朵……”伊宁抬头,欲言又止。
“请你给他匈奴太子的尊严,让他能够体面地见到匈奴的诸位先王!我们伟大祖先淳维王会伸开双臂迎接他英勇的后裔!”夏朵的眼泪滚滚滑过,一屁股跌坐到门槛上嚎啕大哭。
“夏朵!”伊宁艰难点头,浑身无力。霍去病轻轻搂过伊宁,“不要哭了,他走得不痛苦!”
“霍去病,你知道匈奴的天空和这里的天空有什么不同吗?”伊宁抬首看向天空,“这里的天空都被这层层叠叠的屋檐、天井分割开来,你们大汉连天空都是不自由的!”
尘世如烟
“伊宁,笑一笑!”李敢叹着气,颓然地想逗伊宁。伊宁静静埋首在臂弯之中,任李敢和苏武等人如何笑语都不言不语。
“伊宁,打仗没让我皱一下眉头,你这样我都快疯了!”李敢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懊丧。
“李校尉,伊宁现在身体不适,您还是先回吧!”张骞因向导大军有功,被封为博望侯。
“侯爷,我想多陪陪伊宁。快两个月没看到她了!”李敢意意思思不肯起身。
“李敢,我们先走吧!”司马迁刚和张骞聊起此次战役,见李敢难缠,出言相劝。
“喂,喂,你不能进去!”门房惊惶的声音响起,张骞皱眉扭头,愕然见霍去病一身戎装、提着一只立着鹰的青铜架子闯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苏武等人见到霍去病顿时脸色铁青,李敢手微一拦,面色深沉地看着霍去病。
“伊宁,这东西快饿死了!”霍去病冷着脸恍然未觉身边的暗潮汹涌。
伊宁听得鹰的鸣叫愣愣抬首,却见海子颓然立于架子上,萎靡不振。“什么人喂它它都不吃,它可能想给主人殉葬!”霍去病皱着眉头。
海子见到伊宁突然展开双翅,亮闪闪的圆眼睛炯炯看向伊宁。“海子!”伊宁低喃,缓缓走近。“伊宁,小心!”李敢生怕那鹰啄伤伊宁,却骇然见伊宁搂着鹰的脖子,那鹰安静地任伊宁抱着,昂着头,倒像一个长辈。
“对不起,光顾着自己伤心,忘了你快饿死了!”伊宁缓缓笑了起来。“来,我们吃饭了!”
霍去病一个眼神,章平递上一块生肉。伊宁解开海子脚上的锁链,抽出腰刀割下一小块肉抛向天空。听得鹰的鸣叫,海子飞速扑腾起来稳稳于空中接住肉块,巨大的翅膀扇起一片柳絮。
“乖孩子!”伊宁微笑起来,接连将肉块抛向空中,海子在院落跳腾,身姿优雅地进食。
“真奇了,这鸟只吃她扔的食,方才我们喂了半天还差点被这畜生啄伤!”章平摇头称奇。
“喂,谁是畜生?”伊宁叉腰瞪向章平,气得小脸通红。章平讪讪,偷眼看看霍去病面无表情,赶紧把头低下。
“伊宁,听说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饭,听话,鹰吃饱了,你也要吃饱啊!”李敢上前扶过伊宁,目光和霍去病偶一相碰,两人的表情都很僵硬。
“伊宁,你赶紧进屋,我让人把这鹰带到你院落!”张骞面色深沉,看看李敢和霍去病觉得一阵头痛。
“对不起李敢,你刚回来我却这样垂头丧气,等我稍微好一点我再找你们玩!”伊宁淡淡一笑,甘父接过海子的立架。“伊宁,等你好些我就开始教你蹴鞠!”霍去病突然出声。
“真的?说定了啊!”伊宁蹦跳起来。
“伊宁,我也可以教你的!”李敢心头很不是滋味,不知伊宁和霍去病在短短时日内如何变得如此熟稔。
“李敢,让伊宁小姐先休息吧!”司马迁淡淡开口。
“司马公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伊宁突然止步。
“伊宁小姐请说!”司马迁一愣。
伊宁垂首良久方有些犹豫地问道:“涉安侯临终前一直在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这个女人却是伤他最深的人。像这样一个对自己不忠不义的人,涉安侯为什么还是念念不忘?”
司马迁面色深沉,“有时候我们的头脑已经告诉自己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们的心却不一定听从头脑的命令!”
张骞叹了口气,负手缓缓望向院落中的盆景。李敢挠挠头,有点纳闷的样子。霍去病仍然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伊宁。
“那人生在世应该听从自己的头脑还是心呢?”伊宁微微一笑。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司马迁面色严肃。
“但是为王者恐怕不能过多让心牵引自己,这就是於单和伊稚斜的区别!”伊宁缓缓行礼,随着甘父进屋。张骞猛地扭身看向伊宁的背影,有些心神不宁。司马迁皱起眉头,看看张骞,欲言又止。
“大哥,你听懂了吗?”苏武捅捅李敢。
“当然!”李敢昂着头。
“那伊宁说的是啥意思?”苏武拍拍脑袋。
“这个这个,不就这个吗?”李敢咳嗽了一下,“等回到营地再说!”司马迁看看李敢,微笑起来。霍去病定定看着伊宁柔弱的身影,慢慢把目光投诸到张骞的脸上。张骞一惊,却不露声色。霍去病皱起眉头,蓦地转身就走。
“嗬,德行!”苏武低语。李敢看着霍去病,心中也是不痛快。
“夏朵,不要哭!於单哥哥终于自由了,他可以飞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伊宁一身黑色的匈奴骑装,紧紧搂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夏朵。
“太子肯定不想客死异乡,他是多么尊贵的匈奴王!”夏朵浑身颤抖。
伊宁缓缓向四周望去,刘彻下令守卫都城的南军和北军各选一千士卒为於单送葬,灞水边垂柳依依,众多黑衣人让四月的长安显出一份不合时宜的凝重。“大汉皇帝也总算给了於单他应有的荣耀!”伊宁回望由士卒抬着的於单棺椁,心情又复沉重。
“太子一定在想念匈奴草原!”夏朵擦擦眼睛,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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