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都不介怀,认真恭喜我们,我不知多羞愧,”资清叹口气,“本想疏远她,谁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这个人,办事好不精明,对人情却一窍不通。”
家道听得一肚皮疑窦,资清在说她笨。
不会吧,她们这一票出来做事的女人,都聪明得叫人害怕。
张裕民说:“旧事不必重提。”
“我并没有把她当好朋友。”
家瑾在一旁说:“不要对自己太苛求,资清,你已经够好。”
张裕民说:“待她痊愈后,再对她好些不就行了。”
“我很担心她的情况。”
家瑾听着,不禁也担心起来,她得回去看看,那毕竟是她的皮相。
家瑾正犯疑,怎么回去呢。乘车,还是走路?
意念一动,她抬头一看,已经置身病房。
黄家瑾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身上满系仪器,她静静过去,轻轻抚摸自己的手。
她说:“你一定要复元,痊愈后向林资清算帐,反正她那么内疚,向她讨债反而会使她好过。”
家瑾坐在一旁。
她客观地打量自己:皮肤黄黄,头发干燥,出院之后,一定要多运动,好好吸收营养,以免未老先衰。
人生观也变了,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躺这里,平日又何用计较太多,她们的通病是得饶人处不肯饶人,过份好强,锋芒毕露,看样子都得改掉才行。
强中自有强中手,撑着要多累就有多累。
家瑾笑了。
奇怪,她这边笑,那边躺着身体的嘴角也孕出一丝笑意。
两个护士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笑脸。
看护甲说:“她有笑容,不知梦见什么。”
“热度那样高,还能做好梦?”
看护乙替病人印了印额角的汗。
“温度有降低迹象。”
“快通知医生。”
“我来换这瓶盐水。”
家瑾再跟自己说:“你快些好起来,为那些关心你的人,更要为那些不关心你的人。”
她坐着无聊,决意回家看看,夜已深,幸亏此刻进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扰他人。
书房的灯忘了熄,翻开的文件摊在灯下,原来临入院前她还在用功。
家瑾好不感慨,明明生为女儿,却要做男子的工作,把持不定,难保不变成个阴阳人。
正像火车头似轰轰烈烈的开出去,忽然被病痛截停下来,感觉不知多么难受。
原来始终要停下来。
复元后她欲告长假往外国旅游,她听说过露易士湖已经不少日子,但每次往温哥华都匆匆忙忙办正经事,这次她发觉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经事,公司没有她一样妥当,她没有她可是死人一名。
“我一定要好起来!”家瑾握紧拳头。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扫到地上。
一动手,便有传说中那种怪风卷起,文件纸吹得七零八落。
家瑾讶异地倒在沙发上,每一个灵魂,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漫漫长夜,要她独自逐寸熬过。
家瑾想用手托住头,却发觉这不过是她惯性动作,此刻她无形无体,根本没有四肢。
天亮了。
家瑾知道自己并没有苏醒,她有种第六感党,知道肉体如果清醒,灵魂必需归队。
她倒底怎么样了?
急急起往现场去。
真没想到朱致远已经到了。
自新加坡赶回来也颇需要几个小时,一看便知道他没有睡过,双眼泛着红丝,胡须青青爬在下巴上。
他已经同医生了解过情况。
他问:“为什么还不醒来?”
看护说:“我们不知道,她的热度已逐步退却,一切正常。”
朱致远握住她的手,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里,他呜咽地问看护,“如果她不醒来怎么办?”
看护不能作答,轻轻退出。
林资清推门进来,一脸忧伤,强颜说:“情况已比昨天好。”
朱致远忽然痛哭失声。
家瑾愕然。
老朱老朱,你真的关心?那为何平日不露一声风声,成日在左拥右抱,倒处留情?
林资清轻轻说:“你且别激动。”
朱致远掏出手帕擦眼泪,“家瑾,你太骄傲,我不敢造次。”
资清叹一口气,不声响。
家瑾在一旁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自辩起来:“我不算骄傲了,老朱,应付你这种人,客气不得。”
资清税,“今日阳光不错,不如拉开窗帘。”
老朱颓丧地说:“阳光不阳光还有什么作用?”
资清俯向家瑾,在她身边说:“你逛够了也该回来了,别吓唬我们,我们已经受尽折磨。”
家瑾很难过,她不是故意的,她力不从心,身不由主。
只听得资清说:“来,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我不想走开。”
“你这是干吗呢,这不是诅咒她嘛。”
“我想静一会儿。”
“我稍后回来。”
家瑾看着老朱,只见他脱了外套,解开领带,闭上双眼,眼泪不住流下。
恁地婆妈,家瑾非常吃惊,同时亦警觉到,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
不然这两位仁兄仁姐不会耸然动容,她呆呆的坐一角,看着自己,也看着朱致远。
家瑾忽然生起气来,骂老朱:“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一点,现在又来假仁假义,有个鬼用。”
朱致远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伏在床脚。
家瑾叹口气,“老朱老朱,这又是何苦来。”
护士进来劝道:“这位先生,请你别骚扰病人。”
她把朱致远请了出去。
家瑾坐在一角,慎重考虑,一回到躯壳里去,就得重蹈覆辙,醒了以后,仅是上班下班,争名夺利,努力向前,这种生活十分无聊,但生活在这个海中,就得随它的波逐它的浪,有什么机会创新突破。
不回到肉身里去,失却机会,恐怕要像铁拐李,本是个斯文俊俏的书生,灵魂仙游太久,回来时躯体已遭焚化,只得托身到烂脚叫化子体内,徒呼荷荷。
家瑾犹疑了。
正在此时,家瑾忽尔看到一位少女走近,向她鞠躬唱喏,“这位姐姐好。”
家瑾感觉敏锐,看着她,紧张地问:“你是谁?”
那少女脸容清秀,十分谦卑地说:“我特来同姐姐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家瑾站起来,“我知道,你不是人。”
那少女笑了,“我可不同姐姐一样。”
“你要什么?”
少女说:“姐姐似无意返回躯壳。”
“这是我的事。”
“时辰到了,姐姐如用不着这具玉体,可能转让于我?”
“让给你?”家瑾膛目结舌。
少女慎重的点点头。
“这具躯壳千疮百孔,你不会愿意承受的。”
少女微笑,“它已是我百余年来所见到最好的一具。”
“你游荡了百余年?”家道吃惊。
少女缓缓转过头去,对着窗户,轻轻吟道:“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士珑中,女儿薄命。”
家瑾一听,十分震荡,她知道少女是什么人了。
家瑾不置信地问:“你愿意托身为我?”
少女背着她点点头。
家瑾说:“你不可能适应,我们这年头,要打仗的,一边血肉横飞,一边还要讲究姿势,日久会生瘤,你看,我躺在那里,多么痛苦。”
少女不语。
家瑾叹口气,“我看你还是在离恨天逛逛算了,时间很容易过,在我的世界里,一天要苦干十个钟头,只怕你要放弃旧我的嗜好。”
少女凄苦的看着家瑾。
“况且,”家瑾说:“谁说我不回去。”
少女失望了。
家瑾有点不忍,“或许,”她给她一点指示,“你应当选择一个小孩子的身躯,慢慢长大适应我们的时代。”
少女过来说:“谢谢姐姐。”她忽然来扯家瑾的手。
家瑾被她拉住,她力气居然惊人,家瑾急了,大力挣脱,退后两步,撞在床沿上。往后一翻,恰恰落在自己的身躯里。
还来不及说糟糕,已经感到一阵剧痛,不由得呼喊出来,头颅两边转动。
看护在邻室的摄象传真看到,连忙赶过来。
家瑾睁大眼睛求助:“痛……”
“立刻替你注射。”护士笑得十分安慰。
“痛上加痛。”家瑾抱怨。
“你醒了。”
家瑾点点头。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你知道吗?”
“一定是太痛了。”
“是,一定是。”
家瑾呆半晌说:“我做梦了。”
护理人员替她注射。
家瑾仍然满头大汗,“多奇怪的梦……”
朱致远与林资清同时进来,看到家瑾无恙,各由各转过头松口气。
他们髓即过来一人拉住家瑾一只手。
家瑾略为好过点,有气无力问:“怎么没有鲜花糖果?”
资清破涕为笑,“好了好了,还是她。”
朱致远的手颤抖。
“老朱,我做梦看见你哭。”
朱致远用手背擦擦眼睛,“你才哭呢。”
看护说:“让她休息吧。”
家瑾闭上双眼。
她在七天后出院。
朱致远开车来接她,资清扶着她回家。
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她看到一地文件。
资清帮她拾起,并且说:“要关上窗户,你不能吹风。”
家瑾怔怔的不语。
她回来过,她又回来了。
她不能肯定此刻的她有没有附在肉体上。
“资清,致远,你们坐下,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朱致远走到她身边蹭下,“有话慢慢说,你先躺下,对了,我告了两星期假来服侍你,我记得你有一张折床,可以放在书房里,让我睡正好。”
家瑾呆了,他告假,为她?
林资清向她眨眨眼。
家瑾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忽然发觉生活中什么人最重要。”
家瑾微微笑了。
没想到多年僵局一朝打破,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开口:“我在医院做了很奇怪的梦──”
资清打断她,“闲话休提,我要回家替你张罗吃的,小姐,请你好好休养。”
“慢着。”
咨清转过头来。
家瑾微笑,“我无故昏迷那一昼夜,你们以为要失去我了吧。”
资清咳嗽一声:“如今科学如此昌明,我们根本没有怕过。”
大家都笑了。
家瑾抱着腹部,“真痛。”
资清说:“如今你不怕没有诉苦的人了。”眼睛看着朱致远。
老朱扬声问:“叫我?”
“把你的怪梦告诉他吧。”资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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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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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小郭双腿搁在茶几上,深深沉醉在梵哑铃声中。
琦琦摇摇头,笑。
她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亦不喜欢,但羡慕他人有这种修养,并不妒忌。
小郭见她进办公室来,抬起头。
琦琦脱口问:“是什么曲子,调子这样怪?”
“是相当现代的一首曲,由大师海菲兹演奏,叫做IT AIN'T NECESSAILY SO。”
琦琦诧异,“这么怪的曲名?”
小郭点点头,“翻译出来,即是‘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唔。”
小郭指指脑袋,“令你深思是不是?”
“真的,”琦琦说:“我们开侦探社尤其要把这句话视作金石良言:表面是此,不一定如此。”
小郭笑,他伸手关上录音机。
琦琦说:“嗳,你继续听呀。”
小郭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楼下看。
“琦琦,”他叫:“过来。”
琦琦走到窗前,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楼下空地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年纪,正在掩脸哭泣,那男生比她稍大一点,正劝她。
“琦琦,单看表面,这对男女令你想起什么?”
琦琦简单的说:“一对闹意气的情侣,许有解决不了的烦恼,男方正希望女方回心转意,继续为他牺牲。”。
“牺牲?”
“当然,”琦琦感喟,“在任何时间里,吃亏的总是女方。”
“太偏激了。”
那女子似不愿听,欲起身离开,男方拉住她,女子掩脸痛哭。
“看,”琦琦说:“那男人多没良心。”
小郭笑了,“来,我同你去了解真相。”
琦琦扬起一条眉。
“跟我来。”
小郭拉起琦琦的手,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到楼下,走近长桥,只听得男方说:“你放心,手术不会有危险。”
琦琦看小郭一眼,不作声。
女子仍然不能释怀,哀哭不已。
琦琦生气了,她最看不过妇孺遭受欺侮,她冲动地踏前一步,小郭拉住她。
小郭缓缓走到那女子身边,很客气的问:“这位小姐,身体可是不适?”
她看见有陌生人向她走来,又开口发言,便向身边男子的怀里靠去。
琦琦这时才发觉这一男一女长得非常相似,心中打一个突,噫,这件事里恐怕另有乾坤。
小郭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桥上,煞有介事地搭腔:“生死由命,富贵由天。”
琦琦暗暗好笑。
谁知那男子却听得非常顺耳,点点头,“这位先生说的是,”随即对那女子说:“妹妹你听到没有,母亲一定吉人天相。”
琦琦松一口气,“你们是兄妹?”
他们点点头。
草坪上面,正是本市设备最完善的医院。
琦琦说:“放心好了,有你们这样可爱的一对子女,老太太起码活到八十岁。”
那女孩子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俩向小郭及琦琦摆摆手离开。
小郭双手插在裤袋里,“看见没有,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琦琦说:“可是人们仍然只肯相信表面现象。”
“其实,”小郭说:“天性单纯亦是一种福气。”
他们返回办公室去做正经事。
已有客人在侦探社等小郭。
郭大侦探连忙照呼,“有劳久等,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古。”他是一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中年男子。
“古先生有何贵干?”
古某略为犹疑一下,自皮夹子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小郭,小郭接过,相片中人是个美貌少女,巧笑倩兮。
小郭不动声色。
古某说:“我怀疑她同这个人走。”他又取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照片内是个英俊小生,小郭直觉上认为他同少女十分匹配。
“我想得到他们二人来往的详细资料。”
小郭点点头。
“这是她同他的住址。”
古某随即取出支票簿,开出一张支票交予小郭。
小郭说:“我们每隔三日向你汇报。”
姓古的中年人离去。
小郭把两张照片放在面前。
他同琦琦说:“表面上,你看到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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