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担心吟竹会跟她哭闹不满。但很惊讶地看到吟竹并没说什么,只是带着若韵他们服侍她宽衣解带,便踏实睡了。
每日清晨,吟竹也总是会比颜莘早起一些,伺候颜莘梳洗整理。弄得颜莘有些不适应。
吟竹心里很清楚,颜莘定然是因为芮叶才这样对待自己。
他比颜莘大了六岁。这个妹妹的秉性特质,他是从小就专心研究过的。她的心并不狠毒,她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痛苦。
所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是孩子般的把戏。
既然她有她的想法,那他也有自己的对策。
他相信颜莘不过是一时情迷心窍,虽然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但既然能以这种怀刃而眠的方式,施加压力给自己,给凌皇后,那自己也定然用真诚和微笑,以柔克刚。
我就不信不能有那么一天,打动你。新婚的第二日,他就坚定了这个信念。
三日回门。
颜莘在路上就偷偷估计,吟竹安静了这好几天,怕是要到了凌皇后那里才肯发作的。因此一路上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轿子里,死死盯着他。吟竹觉得颜莘眼神不对劲儿,却大大方方地冲她回了个笑容,倒把颜莘弄愣了一下。
到了延绥殿,却发现世宗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颜莘带吟竹进门。世宗端坐在正中龙椅上,凌皇后偏坐旁边。德侍君、贤侍君等几人也在场,都分坐在二人左右。难得的济济一堂。
颜莘二人进门,宫侍取过镶黄缎垫,置于二人身前,二人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礼毕,二人起身。世宗赐坐。
颜莘先让了吟竹坐下,言行中十分呵护,待他坐好了,自己也转身坐下。吟竹冲她笑笑,表示感激。
世宗见二人融洽,便笑道,“你二人新婚燕尔,倒也美满至斯。” 又回头看凌皇后道,“皇后你看,朕起先便说这桩姻缘定然不错,如今可不是应了朕的话了。”
凌皇后见世宗高兴,忙笑答道,“还不是陛下玉成了这桩婚事。如今,借陛下金口玉言,莘儿倒没让人失望。”
听了这话,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
只有颜莘错落中看见凌皇后朝她看了看,眼光颇有深意。心里一慌,忙低下头去。
世宗又问吟竹在太子府中住的怎样,可否习惯。吟竹也一一认真回答。不待几句话说完,就听贤侍君在旁笑道,“太子君到现在还没能改得了口,还喊陛下哪。”
吟竹脸红。颜莘便冲他笑笑,低声道,“你得改口叫母皇、父后了。”
世宗接口道,“是啊,耀荣如今可真成了朕的孩子了。”
众人又附和着说笑了一回,中间凌皇后也淡淡地问了几句。
这时却听世宗叹气道,“可惜昌平见不到了。”
一句话勾起了吟竹的伤心事。他这几日本来就一直强作坚强,如今想到了自己故去的父亲,心里更一阵难过涌上来,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满屋人都以为吟竹是因为哀伤逝去的父亲,心下郁郁,便纷纷喟叹感慨。只颜莘明白他的委屈,但却也不好说什么。
凌皇后见世宗伤心,便掂量了几句话笑道,“陛下可不能再难过了。您先前总是想要拿耀荣当自家儿子看待,如今可不是成了真,这该是高兴的事。臣侍一直都觉得,耀荣跟昌平公主,样貌上、性子上,都相像的不得了。若昌平公主还在,也定然高兴,总不会我们大家都坐在这里难过。”
一席话说得世宗有些释然,勉强笑道,“还是皇后体贴朕的心意。”
贤侍君就势引开话题道,“陛下前日不是说有些贡品要赏给他们的么,如今就给了他们吧,叫他们小两口儿自己带回去,免得再费劲儿,派人去送。”
一席话引得几人都笑了。大家纷纷附和要开开眼界,世宗这才不再哀伤,命人将要赏赐的物品拿来。
几名宫侍鱼贯进入,将各色物品摆在几案上。颜莘看去,不过是些金玉首饰、翡翠明珠。但见其中有一枚油青飘黄平安如意挂件,内里细润,雕刻雅致,极是精美,便单独挑了出来,拿在手里。
世宗留二人在宫里用了膳,又说了好一些话。直到正午过后,才放二人走。
待回到太子府,颜莘让人送吟竹回去,自己却回了万福阁,说要收拾一些东西再过去。
吟竹有些担心。他直觉颜莘并不是抵触自己,而只是抵触这身处正君之人。若是她公然不按照仪礼,在羡如阁留宿到足够的日子,定然会遭人话柄,自己也没法再做下去。
后来更是有人来传话,说晚膳要他自己吃。吟竹心里更是着急。
好在太阳西沉之后,颜莘便过来了。询问了他是否用了晚膳后,二人便闲坐着说话。
“对了,把这个拿去。”颜莘笑着递过手来,摊开手掌,掌心卧了一枚玉器。
吟竹有些惊讶,上前接过来,却发觉正是白天世宗赏赐的那堆物品里,颜莘单独挑走的那个平安如意挂件。只是下面已经坠了穗子。
“我觉得这个挺适合你,”颜莘笑着解释道,“就叫舒芷在下面结了平安结,用了一整下午的时间,所以过来晚了点儿。”
吟竹有点儿失神,耳边却听颜莘一字一句顿道: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平安如意,喜庆吉祥。”
闰余成岁,眼瞅年关将至。
世宗的身体状况却突然变得恶劣了起来,几度咳嗽不止,更是浑身无力。整日里成班的太医不停地在宫里进出,整个延绥殿里都弥漫了一股草药味道。
太医嘱咐世宗已经不能再劳累。因此,朝政大事便全盘托付给了颜莘。
这一日,颜莘正在书房里看折子。吟竹却来了。
吟竹做为正君嫁过来,原该慢慢学习掌管太子府事务的。但府里一直是由安总管负责各项外间事务,无论秋收冬藏,仓廪内务,她一向做得没有差错;内里由舒芷若韵打点安排。这么多年来,众人也都习惯了。因此吟竹虽然名为太子君,却一直有名无实,一切实务都不曾料理过。众人都以为也是太子宠他,容他养尊处优,所以无人在意,更无人提起。
所以吟竹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仍然和在闺中差不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是每日闲坐在那里读书。
颜莘没想到,吟竹竟有和自己相同的爱好。他嫁过来的时候,一箱一箱地往这边搬过来的都是书。而颜莘每次去见他,都见他埋头在书里。
后来被他发现颜莘这里藏书丰富,便常常过来跟她索一两本去读。颜莘起初有些心疼,但不久就发现他读书十分细心,从不损坏,读完即还,便反而很高兴。所以后来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有的时候还主动推荐一些给他。他更是有时候会指出一些问题来,向颜莘请教。
“殿下金安,”吟竹进门行礼,“臣侍打扰了,望殿下恕罪。”
颜莘向来喜爱读书,也爱读书之人。见他手里执了一本薄书,便放下手里折子,问他何事。
“臣侍有几句读不通,烦请殿下指教,”吟竹脸红道。
“拿过来吧。”
吟竹这才走近颜莘御案,却只在一旁站着,只把书放到颜莘面前,翻到某一页。
颜莘看去,却是一本《禹贡索引》,便奇道,“你竟然读这种书。”
再看他指出的那段,见写的是:“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竹箭既布。其草惟夭,草木惟乔,其土涂泥。田下下,赋下上上杂。”
这才抬头冲他笑道,“难怪你不懂,这里面的词,很多都是你出生之前就不再用了的。”
便逐句指了,跟他解释道,“‘维’句是说北到淮水,东南到海,彭蠡聚水成了大泽,大雁就此冬日便居住了。三江既然已经流入海水,震泽也就平定了。大小竹子生长,‘夭’便是长而美的意思,‘乔’即高耸。这‘下下’为九等,‘下上上杂’是七等夹杂六等的意思。”
又笑道,“这上上至下下的九等分田分赋法,是古时候用的,如今已经废止了。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吟竹这才有些恍然大悟。
颜莘见他竟有读古文的爱好,又笑道,“你喜爱读这样的文字,却是最好。古书中,有一些灵快,一些雅健。而史书却多半是博大浑厚。另有一些策论文字,或者跌宕,或者峭辩,还有奏议文论今、骈体文复古,多半是要靠人自己领会的。你感觉如何?”
吟竹忙笑答道,“臣侍只是一时兴起,随意翻了翻。这些古文全靠读者见识高远,气概雄厚。男子学这些,恐怕难以领悟。如今可不是蒙在这里了。臣侍还是多读些诗词罢。”
颜莘有了兴趣,便问,“你一向喜欢怎样的诗词?”
“诗文格律严谨、用词老当,虽然锤炼的精纯,但臣侍总觉得森严,故私心不取;却只喜欢些活泼乐趣的激洒落拓之词。”吟竹笑道。
“那我可得考考你。《述异记》云:龙眠于渊,颌下之珠,为虞人所得,龙觉而死。你作何想?”颜莘带了深意看他。
吟竹想了想,道,“臣侍觉得,此龙之罪也。既然颌下有宝珠,就应当早知道并爱惜。既然不能爱惜而被别人得到,也应该操纵云雨,与那人讨还宝珠出来。却选择身死魂逝,使宝珠沦落他人之手。怎能说龙是心爱那珠子的呢?”
颜莘不料他有这种想法。怔了怔,苦笑道,“你倒想的别具一格。”
吟竹叹道,“臣侍见识短浅。古人常说,书到今生读已迟。臣侍一直都很清楚这内里的意思。”复又抬头笑道,“多谢殿下提点。那臣侍退下了。”
“去吧。”
颜莘目送他走出几步远,却见他突然回身,犹豫道:“殿下。”
“什么事?”颜莘尚有些失神。
“那个……”吟竹有些吞吐,“也没什么。”
“哦。”
“今日……是臣侍生辰。臣侍晚间想在羡如阁设席,烹几个素净小菜,不知殿下能否赏光?”
“哦,今日是你生辰?”颜莘抱歉道,“是我疏忽了。”
她想了想,道,“不巧今日有几个属国使者来朝,母皇已经安排了晚间筵席,我得坐陪。”
见吟竹有些失落,忙又笑道,“你别多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等下我命人将寿礼送过去。”
世事洞明皆学问2
见吟竹真的相信了自己,又行了礼转身离开,颜莘叹了口气,有些惆怅。
芮叶的死,对她来说,是天昏地暗。有如乍学飞翔的鸟儿被折了羽翼,又像初绽蓓蕾的花朵被竭了水源。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未来都被拆散,所有的希望都被打乱。
她斗争了很久,觉得自己既然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让眼睁睁看着他屈死那一幕日夜纠缠。于是她就想要做出点什么来给当初设计害了芮叶的一众人等看。
那一日晚间,死里逃生的引泉被若韵带了来,把当时有人送了食品过来,后来他被带回去谢恩的事情经过和她说了。她本来就怀疑为什么世宗要留下自己和莫玄素;从来和自己没什么来往的德侍君会要见自己;以及凌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再听引泉一说就明白了这事情的参与者都是谁。
虽然引泉当时没提到吟竹,但既然是可以从芮叶的死中获得最大好处的人,那必然也逃脱不了干系。颜莘理所当然地想。
但别人不义,她颜莘不能不孝。而且她很清楚,不说别人,就自己的母皇父后,这样大动干戈,追根究底也是为了自己好。她不能去报应自己的父母。
于是她有了主意。她向凌皇后求了吟竹表哥作正夫。这样你们也高兴,我也可以开解了。
对于吟竹,她怕被母皇父后看出端倪,所以不敢公然地冷淡他。
她绝不可能狠心到让一个人被冷遇到孤苦无依,更何况是自小便敬重喜爱的表哥,她本来就是很喜欢他的。
只是谁叫他生不逢时,错过了第一个踏进她心里的机会。
所以在场面上,妻唱夫随,外人看来都羡慕得不得了。而凌皇后尤其满意。
颜莘清晰地记得,他在自己小的时候便编过各种故事来骗自己,好像把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中。那时候因为他算是客人,自己不好意思戳穿他。如今长大了,统统得赚回来。
就像今晚的宴席,她完全可以推了的。
况且她身边人无论是谁的生日,只要过来求了请了,她都一定会抽时间陪。但除了他。
但是吟竹的含笑默然,令自己有些无措。
自从他嫁了过来,不管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打压欺负他,他都恍若置身事外一般,波澜不惊,从来不当面说什么。
几个回合交手下来,不仅没给别人好看,有的时候,自己反倒有些下不来台。
尤其是最近,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了,竟然开始渐渐地想些办法来应对。比如说,刚才他就套用那渊龙失珠的故事,提醒自己要怜取眼前人。
她有点奇怪地想,怎么二人在这打斗之中,竟都觉得其乐无穷了呢。
颜莘有的时候觉得吟竹还是很了不起的。大慕的男子,能识字的已是不多,能诗善文的才子更是少中又少。吟竹喜爱读书的姿态,让她着实喜欢。
其实颜莘很向往那些风雅的妻夫生活。淡淡春晨,款待家中高朋,恣意饮酒做诗绘画;炎炎夏日,游历自然,在山外水洞弹奏《平沙落雁》,听琴声与流水相互应和;朗朗秋夜,泛舟荷塘之上,烹茶品尝,风声徐徐,桂子飘香;寂寂冬日,并坐门前廊下,观雪读诗赏梅花。
那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的事情。她以前一直觉得。
但最近她心里有一丝奇怪的情绪,总觉得自己心里那块沉重的坚冰,竟有些渐渐融化。
吟竹越挫越勇。但不论怎样颜莘还有最后一手。
她一般晚间很少一个人在万福阁睡。可是不管留宿在哪里,都不会像在羡如阁一样,两个人睡在一张榻上,却无任何身体接触。
所有的人,除了她们两个,都不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碰过吟竹。
虽然有时候她看到吟竹熟睡的柔和的面部曲线,窈窕的背影身形,心里痒痒,手也痒痒。但她也能忍住。
倒是凌皇后有些急了。他奇怪吟竹为什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