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颜莘晨起入朝议事,见莫璃兀自睡得香甜,也没忍心叫醒。只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便走了。回来后,发现他竟然还赖在榻上。
见她回来,莫璃竟央着她要在万福阁整妆。
架不住他软磨硬泡,颜莘同意了。莫璃便斜倚在榻上,悠然地看下人断了各色洗漱用具进来。
帘幕一掀,若韵进来,看了一眼正在擦手的莫璃,轻声禀道:“殿下,昨日过来的南书,过来觐见了。”
“叫他进来。”
颜莘转头。莫璃已经放下了手上的巾子,正在一盒首饰中,拈出一只金丝攒乌珠簪子打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今儿个怎么知道要遮掩一下你那张表情丰富的小脸儿了。”颜莘奇怪道。
莫璃不答。只是做了个撅嘴的动作,轻轻冲她笑着。
这时候有人撩开帘子,南书进来跪下,磕了个头,道,“殿下金安。”
颜莘觉得他行动有些踉跄,道“起来吧。”
南书应声,起身抬头。一错眼看见莫璃正斜倚在颜莘身边薰笼那儿,死死地盯着自己。眼里一阵复杂,又低下头。
颜莘看在眼里,只是暗暗地叹口气。
这宫里视人命如草芥,这是她从小就看惯了的。莫璃虽然顽劣,但再怎么说也是正牌主子,自己又着实喜欢。再说自己朝里有多少事要做,府里的事情哪里能样样都顾及得到。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便罢了,只是可怜了这些下人了。
昨日带他回来,叫了太医仔细看过。虽然伤得不重,但是好像是痛得厉害。这人算是运气好的。原本在别人眼里看来定然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也不知引了多少人羡慕惊叹。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淡漠所掩盖不住的凄苦与受伤。
颜莘想起了芮叶的温顺羞涩、笑靥如花,一阵心疼,又失了神。
过了好久,才道,“过来。”
南书身子晃了晃,站起来。先抬眼看了莫璃,见他已经移开眼神,正在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腕上的玉镯,一边任身后小侍将最后几枚珠子嵌入发间,好像此间事情与他并不相干。
这才慢慢移了几步,走近颜莘身边。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没。”颜莘上下打量了他一轮。
“谢殿下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今日先歇着……”
“殿下……”颜莘的话还说未完,便被他打断,“奴才想……回叠彩苑……”
颜莘一愣。
这时莫璃已梳妆完毕,几个小侍都退了下去。莫璃便坐到颜莘身后,柔柔地给她捏起了肩膀和胳膊来。见颜莘转脸看他,只无辜地耸了耸肩膀。
颜莘叹了口气,“就在这儿吧……”
“殿下,”南书头也不抬,语气坚决得很,“奴才想回叠彩苑。奴才做错了事,该受罚的。奴才该回去。”
颜莘转身,想从莫璃的眼神中搜索出威胁的痕迹来。不料他却一脸无辜,丝毫不怕自己探究的眼神。颜莘在心里长叹一声,这二人,倒是良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也好,便遂了你们心愿,省得显得我多事。
“璃儿,”颜莘眼中的怜悯一闪而过,“你带他回去吧。”
“是,”莫璃应声,跪坐在颜莘旁边,带着笑看地上的南书跪下谢恩。
“以后不许再胡闹。”颜莘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再要被我发现你动手,决不轻饶。”
“臣侍知道了。”莫璃正色道。眼角一丝笑容。
处处风波处处愁
颜莘那一日午后出发,去皇家坛庙主持一年一度的太庙大祭。
原本大慕是实行“封禅”制度的。即每遇到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时,要寻了大慕国界内最高的山峰,由天子带领群臣百官、扈从仪仗,封禅车程连绵数百里,登山筑坛祭天。名为“登封报天,降禅封地”。但世宗觉得这是为好大喜功的君主用来巩固政权、夸侈政绩的活动,不仅复杂迥繁,且劳民伤财。所以自她登极,便改封禅为祭祀太庙,并每年一次,从此固定了下来。
祭祀太庙程序上虽说较为俭省,但主祭日要三日,兼之其他中、小祭,合计起来近半月之久。也十分折腾。
如今世宗身体染恙,自然无法御驾亲往。按大慕礼例,便由太子颜莘带领文武百官,到位于皇宫东侧的太庙和社稷坛祭拜。
是以颜莘再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太庙大祭的程序十分复杂,光主祭日这几日就叩拜了过百次,跪的时间远远多于站着的时间。加上要每日都要斋戒、沐浴、忌酒肉,所以这日颜莘回来,已经是累得有些虚脱了。
几个人正在屋子里忙着收拾她带回来的东西。颜莘歪在那里,却看见有人在外间儿帘子那儿晃。好像是想要进来,却被拦了。
颜莘怕有事,便道,“是谁。叫她进来。”
那人这才进来。原来是安总管,该是例行向颜莘汇报上一月太子府诸事。
安乔见颜莘疲惫,便有些犹豫。颜莘道,“不妨,你说吧。”
她这才把这月府里的开支给颜莘报了一下。颜莘仔细听了,中间有不清楚的,又打断问了她两处。
最后,颜莘又问,“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有没有什么事。”
安乔有些犹豫,“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她看了看颜莘脸色,道,“有个下人投了井。”
屋里安静了一刻。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颜莘出声,冷冷道,“死了人还没什么大事。”
安乔闻言连忙跪下,也不敢出声。
“怎么回事。”颜莘依旧冷冷地,“若韵。”
若韵放下手里的东西,垂头道,“是叠彩苑的人。”
颜莘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便道,“去叠彩苑,叫个人过来。”
叠彩苑很快被带过来了个大侍。这人来之前便知道出了事,太子要拿他去问呢。因此一路上拼命地想如何对答。但一进了万福阁,便见颜莘脸色难看,又喝叱了他几句说要是不说实话就打死他,心里害怕得不行,腿都软了,便把路上编好的话忘了个干净。于是把莫璃如何趁颜莘不在,折磨南书,南书不堪凌辱投了井,莫璃又如何威胁他们不许说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颜莘越听越怒,若韵和安乔几人见状,都不敢出声,只垂着头等着她爆发。
颜莘气得要命,一迭声叫道,“叫莫璃来。”
莫璃之前就听说颜莘先叫了个人过去问话。如今又有人来传他,便知道事发。一进门,见颜莘脸色不善,也有些怕了。只是他自幼骨子里带来的清高矜持,傲气得很。所以见别人在,便紧抿双唇,不打算开口。
颜莘却并不想等他开口。她表情平静,招手叫他过来。待他走近,这才抬手,冲着他脸,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
颜莘一腔怒气,把莫璃打得一个趔趄,却勉强稳住了身形。待回味过来后迅速跪下,半边脸颊迅速红肿,却仍旧不出声。
颜莘牙齿在嘴里紧咬着唇,已经快要出血了,怒道,“抬头。”
莫璃扬脸,眼神里仍闪烁几分倔强。
颜莘气极,扬手又是一个巴掌。
莫璃一向受宠,屋子里的人都没想到他会当着众人的面接连被打。但见颜莘盛怒,也没有人敢出声,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莫璃左颊上渗下一缕血丝,也不去捂脸,住了许久,方狠狠咬牙道,“不过为了一个贱人。”。
颜莘猛然想起他说过南书曾把芮叶克死了的话,只觉喉咙一阵发紧,心里揪着。
半晌,方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道,“你给我滚。给我滚出太子府去。”
满屋子的人都慌了。莫璃自从进了府,便是生嫁死养,老死不得离开的。如今若是被赶出去,不仅会为人所不齿,这后半辈子怕都是不知该何去何从的。
眼见屋里人都跪下了,莫璃也有些急。他涨红了脸,吐出几个字,却在颜莘看来,好像是心里不满,惹得她更怒。人一到看不上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好便全抹去了,各种不好的事情都翻涌出来。颜莘想起他平日骄奢跋扈、无事生非、胡搅蛮缠、心狠手辣,如今还有这嘴硬的毛病,心下更烦,便连连叫人拖他出去。
见颜莘没打算改变主意,屋里的人这才连忙动手,往外拽他。
莫璃揶揶喏喏了几句,在一众人等的推搡和拉扯中,听得不甚清楚。更难以平息颜莘的怒气。
颜莘赶走了莫璃,心里有气,也没觉得不妥。这边担心世宗的身体,于是用了膳便又进了宫,看了世宗,并禀报了祭太庙的情况。
好在这几日天气有些转暖,世宗的病情也有了好转,已经不用整日卧在床上,可以下地了。但因为和颜莘多说了些话,又觉得乏了。颜莘无奈,也只好退了出去。又转到凤栖宫,看了凌皇后。
到晚膳时,安乔过来向颜莘禀报,说莫璃被莫玄素接了家去。
颜莘不置可否。
这一日,若韵趁替颜莘整理衣装的时候,道,“殿下,今日皇后叫了太子君过去。”
“哦,”颜莘手下不停,“都说什么了。”
“听宫里的人说,是为了殿下前日跟皇后说要求几位侍书停药待孕的事情。皇后数落了太子君。”
“他怎么说的。”颜莘语气里仍旧没有任何感情。
“皇后跟太子君说话的时候,并无别人在场。咱们的人在外面,只听到太子君说对不住殿下。没有其他的。”
“知道了。”颜莘顿了顿,犹豫道,“你先下去吧。”
“是。”
“回来。”
“是。”
颜莘想了想,道,“继续安排人看着,一有动静马上来回我。”
其后几日,颜莘觉得真是烦得不能再烦了,各种麻烦事情接踵而至。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在这个时候和凌皇后说那事了。如今凌皇后虽然是答应了,但心里恼火,不仅骂了吟竹,连她几次去凤栖宫都被夏岚忧心忡忡地拦了,只说凌皇后有些不舒服。颜莘却知道他是不愿见自己。
颜莘懊悔自己不该惹父后生气。可是想去赔罪哄哄他老人家,又没法开口。因为这事情原本也是在她的计划之中。
更何况她总觉得这事儿谈不上对错。
最令她郁闷的却是另一件事。
颜莘有一日从凤栖宫出来,却被贤侍君请了去。
到了贤侍君那里,却见门前派了人守着。这才知道贤侍君被禁了足。
原来这段时间以来,多家朝臣向世宗求亲,求世宗下嫁燕郡公主。
世宗前日叫了贤侍君去,和他商量映亦的婚事时,起初心情好得不得了。因映亦也在,便想顺便问他想法。偏生映亦年少不经事,又娇纵惯了,一时激动,却把自己和朗曼的事说了出来,又声称非嫁给她不可。世宗十分生气,这才迁怒了贤侍君,把他和映亦都禁了足。贤侍君一时无法,想起颜莘一向喜欢映亦,便来求颜莘。
颜莘没料她这个弟弟竟然是死心眼得不行。郎曼对他毫无想法这么多年,他居然也丝毫没有动摇。
她也只好把郎曼的想法跟贤侍君说了。
不料贤侍君却没太惊讶,只是摇头。也不说为什么,只求颜莘,让她帮忙在世宗面前说说自己好话。
颜莘只得答应了他。又告诉他这事不能着急,得等世宗心情好了再说。末了又劝他放心,她自会照顾好映亦。
不料当日下午世宗便又急召她进宫。一开口便问她是不是知道映亦和郎曼的事情。
颜莘无奈,只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待说完了,也不敢问世宗想法,只好站在那儿等世宗开口。
世宗却沉思了一会儿,思忖道,“得要映亦死心。”
颜莘心里一惊,便假作提个建议道,“母皇是说,寻个理由,把她谪了出京?”
世宗果然冷笑,道,“莘儿。朕怎么放心把这万里江山,交给你这么个心慈手软的人。”
颜莘惊惧,忙跪下道,“母皇说的是。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去办。”
世宗又想了一会儿,嘱咐了些事情,这才挥手叫颜莘退下。
颜莘按照世宗的意思,寻了个因由,将郎曼治了个罪,处死了。
回头和贤侍君再说起此事,贤侍君却苦笑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定然是这个结果。”
颜莘这才知道先前贤侍君为什么不说话只摇头。心倒果然还是自己肤浅。
不料二人正在说这事,却见颜映亦从外间奔了进来,一脸绝望。
从那天后,颜莘几日的梦里都是那一刻,颜映亦那写满了决绝的脸,和那句“皇姐,我恨你。”
柳塘新绿却温柔1
三日后。羡如阁。
吟竹坐在颜莘对面,见她心不在焉地几次搁下手里的书卷,往窗外看,又皱着眉头,低低叹了几声。
他站起身,接过若韵刚从一边炉上的提起的一壶热水,给颜莘手边的茶添了,这才侧立一边,小心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颜莘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又一声叹息。
吟竹转脸看了看若韵。颜莘的人他是不敢随便支使的,只好轻声提示道:“殿下?”见颜莘抬头,他便向周遭侍候的几个人的方向大略做了示意,见颜莘不解,又笑道,“臣侍是有话想和殿下单独说。”
颜莘这才恍然,挥了挥手,叫人都下去。
又勉强道,“你别在意,我这两天脑袋有些迟钝。”又叹了一口气,示意吟竹在自己对面坐下,自己却垂了头去。
吟竹坐了,含笑问,“殿下在这两日里,在我阁子里待着,可不是不停地叹气。看得臣侍都心疼了。”
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妥,待略有些尴尬地看颜莘,见她稍稍有些诧异,便掩饰笑道,“臣侍失礼了。”
颜莘只苦笑一声,复又不再说话。
吟竹知是她无心考虑自己唐突之事。便索性道,“殿下可是为了燕郡公主之事难过。”
“你怎么知道。”又叹一声。
吟竹笑,“殿下昨夜梦里,都在喊燕郡公主的名字呢。”
见颜莘稍有些动容,又趁热打铁接着道,“殿下何不说给臣侍听听,臣侍或可帮殿下分忧。”
颜莘抬头,正看见他一脸热情地看着自己,一副认真的表情。
她心里动了动,想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让他去试试,或许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