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莘正远远坐在中间,低头看些什么,见他进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萧云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想起这几日的事,他便上前认真规矩地行了礼请安,尽量使声音柔和一些。
颜莘却仍旧没有要亲近他的意思,他也只好站在那儿。
良久,方听颜莘深呼吸,叹了一口气,却平静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萧云不知是哪件事犯了,只得低着头,不敢接话。
不妨这时颜莘向他甩来一件文书似的东西。那东西外皮是硬的,有一角正撞在他胸前,砸得他心口生疼。
他也不敢叫出声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便弯腰去拾那东西看。
好不容易把散的几页纸都归了位,把那文书拿在手里。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马明白了,也没说什么,只跪下了。
“果然是你。”耳里便听颜莘问道,“你识字?”
萧云答道,“识得一些。”
颜莘有点诧异,却又悟道,“是了。你母亲的缘故。”
萧云却更诧异,道,“陛下都知道?”
颜莘略点头:“朕派人查过你的身世。”又问道,“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为了她矫朕的诏书。”
萧云摇头,“并不是什么人。只是……臣侍的母亲当年因冼州官盐案牵连,被羁押在诏狱,判不得判,释不得释。那时臣侍还是殿前行走,无能为力。后来多亏了祁大人……帮忙把母亲救了出来。”
颜莘却并不想详细问他是怎么救的,以及他为此付出了什么。只沉吟了一阵,道,“祁印虽有些才华,但终究不是朕这次要用的人。你在朕身边这么久了,朕如何用人你也该清楚。”
萧云心虚不语。
这祁印原先是从九品的下层京吏。参加了这次会试。她不知复试结局如何,心里忐忑,便思忖着因最初对萧云有恩,且他常在颜莘身边服侍,便来央求他替自己打探一下。
不料萧云看了礼部送给颜莘最后核定的名单,发觉祁印榜上无名,便大了胆子,趁屋里没人,将他的名字加到了诏书末尾。中书省的人拿到诏书后,虽然发觉最末的字迹有些异常,但想来也没事,便没问,照常颁发了。
待颜莘发觉,祁印早已到中书省报到了。
这被矫了的诏书原件再到颜莘手里,自然让她十分生气。派人去查,圈出了几个有嫌疑的人,不料排查一顿,竟一无所获。
这时颜莘才想到萧云,只是原想他是宫侍出身,不可能识字。如今将他叫来一问,他却果然是识字的。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这其中利害,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颜莘闭了眼睛,静默了一会。许久才睁开眼睛,缓缓道,“矫朕的诏书,是死罪。你知道么。”
从知福慧已双修2
萧云抬头。许久方呆呆吐出两个字道,“陛……下……”
他估计过在颜莘的文书上动手脚是要受罚的。不过因为自己一直受宠,觉得就算万一被发现了,也顶多受些打骂,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听颜莘口气,果然只是说该是死罪,却并未说要杀他。
他又惊又疑,大了胆子道,“陛下……要杀臣侍?”
颜莘只轻轻道,“你说呢。”
萧云愣了愣。
他竟有些害怕地发觉,这一次,面前这人此刻的想法,他不再能把握了。
他在她身边呆了足足一年之久。
这一年的朝夕相处,兼之用心揣摩,他对她的脾气秉性已经是十分了解的。
是以这许多日子以来,他都敢自信满满地确认,命运之神会一直眷顾着自己。
因为那一天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躬身站在朝晖殿的外面,看着年轻的皇帝,一身闪灼着耀眼光芒的华丽,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是多么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人啊,他重复着自己不知已经是多少遍的默默的感叹。
可是就是在那一次,那人却突然停下了步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不说话,只是用手里一卷纸样的物事挑在自己下巴上,轻轻地抬起自己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儿。
他慌张的不行。他从没有敢想过,那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会在自己面前流连。
他只记得那一霎那,那股好闻的熏香,铺天盖地地涌进自己的鼻端。
直到那天籁般的悦耳声音,温柔地问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那么好听,轻轻地拂过自己卑微的心。那丝毫不像一个该当是盛气凌人的帝王,却像是,一个很重视、很在乎自己的人。
他也不记得自己那一刻有没有激动到浑身发抖了。他只是用力地攥住自己冰凉的手心,颤抖着声音,轻轻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其后的那一刻,那个令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轻轻笑了,榴齿含香道:“跟朕走吧。”
那四个字,他一辈子都记得。
他恍若失去了知觉,只是茫然地点了头,便在众人惊讶与嫉妒的眼光交织之中,不知所措地跟在了那神仙般的人的身后。
再之后的几日,他觉得自己都好像是在梦里。
再也不用每日早起,在彻骨的寒风中,在炙热的夏日里,和那些同样卑微的宫侍,轮班换岗,低头屈身看每一个人的袍角从自己面前掠过;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守着自己可怜的一点儿分例,为哪怕多出来一点点儿的赏赐,欣喜无比;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看这宫里每一个人的脸色,对每一个人卑躬屈膝,哪怕别人侮辱、唾骂也要迎了脸笑过去。
现在,需要他用全部精力去对待的,只有那一个人。
而此刻,那人正将他揽在温暖的怀里,从他的额上一点点吻了下去,带了无尽的爱意。
一阵一阵的香气袭来,他恍若是在梦里。
直到他最后战栗地交出了自己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是真的。
他无数次的怀疑:或者,是自己失去了神志。
但当他裹了被子,蜷在榻上一角,看那人守在身边,笑了看自己的时候,他心里的快乐和惊喜交织,无数次地冲破自己幸福的底线。
后来,他从众人的指指点点和隐晦的话语中,也知道了些大概。
可是他不在乎。虽然她有时会失神地看着自己,有时会对着自己发呆。
这些都丝毫不会影响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幸福感。
因为他很快发觉,她在想尽办法地给自己最好的。
别人有的,他一样也不少;别人没有的,他也可以得到。
很多次他甚至得意的发觉,为了他,她甚至不惜坏了宫里多少年来的规矩,甚至不顾毁了身边其他人热切的愿望。
最重要的是,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虽然明察秋毫,会生气,但是只要自己肯认真认错求饶,不论多大的过错,都定然会云消雨散。
他恍然:自己的一生,原来可以这样美好。
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
所以他心里从来没有她可能会置自己于死地的打算。
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去认真地去考虑下一步会如何。
所以……事到如今,在决定他命运的那一刻,颜莘有些惘然:对他而言,这短短的一年,是幸还是不幸?
她第一眼看到萧云,只觉得那是一阵清风,吹散了自己内心里所有阴霾。
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明媚生动。
她甚至默默地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给了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她会把她觉得欠他的,都给他。
虽然不久,她就发现,这个萧云,绝非当日恍若不食人间烟火、有如春风般轻灵的芮叶。
她心里多少会有些异样。但却放不开,舍不得,扔不下。
她常常要他在身边陪着。这样,在自己累了,倦了的时候,一回首,自己最爱的人却正站在身边。
尽管她常常会错了眸子。
终于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正为了内心里顽固的一点念头,而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她有些退缩了,有些内疚了。
她会问自己:若是那人还活着,能容忍自己这种坚持么。
而这样的结果,又是他希望的么。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向她无情地证明:这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人、两件事。
她发觉:无论她再努力做些什么,都不可能让长眠于地下的那人醒来;而结果,却是在反反复复地伤害另一个人,另一个在乎自己的人,也是……自己在乎的人。
所以,她终于会想要下了决心,认真做一件对得起自己内心的事情。
虽然,会有些痛,会有些残忍。
这是一个结果,也是另一个开始,她只是希望……他能懂。
颜莘回了神,起身,转到窗前,负手往远处看了看,也不回头,只缓缓问道,“说朕从来就没有宠幸过皇后这种话,也是你传出来的?”
听她提起这事,萧云一怔,只觉得怎么今天倒霉事都赶到一起了,心里越发感觉不妙,慌张道,“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颜莘语气平淡,“要不要叫你怀清宫里的人来问问。”
见他明明是遮不住了,却兀自想要辩驳,颜莘心里凉凉的,却仍旧平静道,“你如今倒也能对朕的事指手画脚了。”
萧云知道她问出来的话、查实的事便向来是自信无差错的。
耳听她这句话口气虽还好,但确实是生气了。他这才不敢再争辩,忙磕了两个头,带了哭声,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臣侍不敢。臣侍多嘴了。”
言毕又连磕了几个头。
他心里明白,换作往常,颜莘早舍不得了。可今日她却似铁了心般,理也不理。
他越磕头心里越慌,末了却是真的怕得哭了,直哭叫道,“臣侍知错了,陛下……饶命。”
颜莘仍未答他。
许久,她才踱到他面前,像第一次认真看他那样,用食指轻挑起他的脸,仔细地看着那上面的泪痕,一字一句道,“你在这宫里真是招摇惯了。朕看了整整一年:凤栖宫的晨省一直不去,问安的礼也从来不肯好好行,皇后、贵君几人你更是从来没放在眼里。”
叹了口气,放手,道,“朕……真的是再也没有耐心容忍你了。”
她停顿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传旨。赐鸩酒吧。”
萧云根本不相信颜莘会可能亲口说要他死。
他刚想定定神再确认一下,可是眼见周围人已经过来拉自己了,便再也不顾一切,只发疯了似的死扯住颜莘的袍角,一阵滔天的哭号讨饶。
颜莘却平静地一动不动,任他拉扯。只是心里犹自为最后的一丝怜悯挣扎。
不想耳边却晃过萧云一句:“……便是看在……芮叶哥哥的份上,也饶了我吧。”
她终于觉得自己内心最后一点情愫也被人无情撕碎。再也忍不住怒形于色,一抬手便将身边御案上的东西尽皆拂落在地。转眼间地上便墨汁四溅,茶水飞溢,碎片满地。
“住嘴!你怎么配提他!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她顿住,好像刚才那句不是她喊出来的一般,缓了语气,道,“不许用鸩。拖出去,杖毙。”
“什么?”浮碧宫里,莫璃正一边逗弄梁上的几只画眉,一边听来人禀报。手上一个不稳,攥着的鸟食撒了一地。
“也没有下旨谪贬……连鸩酒都不赐……便直接杖毙了?”
虽然他早就看出,萧云为人心思不正,头脑简单,不过一时得意,终究难逃一死。但被杖毙,却着实出乎他意料。
“是的。起先要赐鸩酒的。后来淑侍君求饶时,不知怎么好像提到了以前的芮侍书,皇上大怒,便改了主意。”
莫璃沉默。
许久,方又从旁捻起一小撮谷子,却只捏在手里,并不往鸟笼里放。
“贵侍君忘了,”来人讨好地凑过来,小声道,“那个芮叶,便是被太后鸩死的……”
他这才恍然,摇头道,“那是她的忌讳啊……”
又垂头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们一群活人,整日斗来斗去,却终究比不过那一个死人。”
于是挥了挥手,叫那人下去。
看那人走远了,他才探出手,轻轻掐断身侧的一盆兰花刚抽出的令箭,冷冷叹了口气:“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怕真的永远,都是他的。”
外面一直阴着天,到了晚间,竟淅沥起小雨来了。
吟竹知道萧云被杖毙的时候,已经是要入寝的时间了。
丹珍一口气地把诏书的内容读了出来,觉得十分解气,便也不顾身份,在吟竹面前手舞足蹈地乱讲了一通。完全没顾着吟竹压根就没心思听自己说什么。
吟竹心里清楚,颜莘杀了萧云,到底是为了谁。
颜莘从来没碰过他的事,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竟被传了出去。
这事弄得他面上十分尴尬。但流言这种事,不仅不好去查、不好去解释,更不方便跟颜莘提起。于是他便只能自己窝火。
后来丹珍打听了,过来告诉他,倒也不是别人,最先说出去的还是淑侍君。
吟竹无从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和他一路争过来,自己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不料如今却终于被他拿了把柄。
不过自己毕竟还是要长这一宫众人好几个年头的岁数的。
毕竟这也是有伤颜莘面子的事情,她总不能坐看不管吧。
而此刻,他站在那儿,脑袋里一团乱糟糟的,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兴奋,一会儿诧异,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到后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要往外走。
丹珍还在那里兀自高兴,突然看到自己一向稳重的主子失了心,打算冒了雨跑出去,把他惊了个够呛。
仗着自己手快,他死命拽住了吟竹,叫道,“郡主,郡主,哎呦,您要去哪儿?”
吟竹不想答他,但被他死命拖住了,只得无奈道,“别拦我。我要去文源阁。”
“这么晚了……”
吟竹又往外使劲。
“您要出去,好歹披件外衣,”丹珍忙转舵道。
趁吟竹回神的功夫,他忙手脚麻利地拎过外袍给他套上。可是不等他将蓑衣拿来,便见吟竹已经拔腿走了。
丹珍也来不及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