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韵几人愣了愣,低了头,不敢出声。
还是颜莘最先动作了起来。
她抽出右手,反手一把揽住莫璃后背,将他软绵绵无力的身子搂在怀里。却开口唤道,“若韵。”
若韵忙应声上前几步。
“送皇后先回凤栖宫。”
吟竹走后,颜莘挥手,叫容千青等人也都退下。她自己小心将莫璃放平躺下,又要起身。
莫璃却急急睁开水晕一般的眸子,可怜兮兮道,“陛下?”
颜莘笑笑,“在外面折腾一天了。总得先洗洗换了衣服,才能陪你啊。”
莫璃这才安心。
颜莘洗了脸,又换了家常的银白龙纹袍子,这才叫人都退下。又上了榻,坐在莫璃身旁,含笑仔细看他。
“是不是很累?”颜莘道,“再加上你刚才这一折腾。”
“嗯。”莫璃原本歇了一下午方觉得好些,现下这一动加上接连紧张,才觉得浑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的疼痛,脸上更是没了血色。
颜莘有些担心地看他,道,“何苦非要弄得这样疼的眼角噙泪。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莫璃却紧紧地咬紧嘴唇,眼里满是水雾,凄楚地瞧着她。许久方缓了过来,有些气道,“我都……这样了,你……你还带他……出去……”
颜莘看他生气的样子,只觉得着实迷人,便笑着吻了吻他脸颊,一字一顿道,“又开始了。”
她捉住他手,在他掌心来回摩挲,想了想,又道,“你这霸道性子,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
见他侧脸看自己,便笑道,“今儿连千青也打了。千青日日里就怕你不高兴,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今儿更是央了我一早上要来伺候你。亏你怎么伸得出这手去。”
见莫璃强作赌气,她便又笑道,“千青脸上要是留下疤痕了,我定要找你算账。”
莫璃轻轻“切”了一声,道,“除了你那宝贝皇后,你又什么时候知道疼惜人了。”
“小东西!都没力气了还想跟我斗。”颜莘上手便去扯他脸颊,笑道,“我又什么时候待你不好了。”
莫璃任她拉扯了两回,待她放手,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我和这孩子加起来,怕也是没有他一个人重要。”
颜莘也收了些笑,道,“瞎说什么。单你自个儿,也和他是一样重要的。又扯上孩子做什么。”
莫璃却轻轻摇了摇头,道,“骗我。一夫一侍,如何能一样。”
颜莘正色,道,“你和他的差别不过是个身份。且不说丝毫不影响你在我心的地位,单论面对死亡的显赫,多少年的意义都可以连根拔起。又何必计较这些差异。”
莫璃怕再说会戳她伤心事,便也点了点头。
颜莘突然又想起了些事,笑道,“对了。得给我们的宝贝儿取个好名字。你有什么喜欢的字。”
莫璃也笑道,“陛下说吧。陛下赐的名字,臣侍都喜欢。”
颜莘想了想,道,“总得犯一个‘渊’字。另一个呢,我记得《九章》中《河伯》一文有一句:杳冥冥兮羌书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秀兮忧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我是喜欢这个‘秀’字的。你看如何?”
“渊秀,渊秀……”莫璃读了几遍,笑道,“臣侍倒是不懂这几句诗词是什么意思,但这名字听起来倒是不错的。”
颜莘笑了探头去看女儿,道,“宝贝儿日后定然过的好日子。有了你爹的样貌,也该多学学你爹平日里的秀气文雅。只是不要学了一身厉害劲儿去。到时候两个一齐发作,娘可吃不消。”
莫璃却忍不住,笑了捶过拳头来。
颜莘又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好不容易把他哄得十分高兴了,这才放心。又心疼他累,便叫人进来将孩子抱出去,要他早早睡了。
她自己在外一天也多少有些疲倦,且第二日还有早朝,便也不再挪动,只掩了被子,在他身边睡了。
第二日颜莘一早下了早朝,又召了几个内阁成员开了个简单的御前会议,议了几件事。末了回了文源阁,却不去看折子,只独自坐在外间的阁子里发呆。
伺候的人不知她有什么心事,都不敢打扰。直到午膳时间,若韵才过去,轻声向她禀了时辰。
颜莘却摆摆手,示意先不用膳。
末了却突然叫他回来,似下了决心般道,“叫……舒芷过来。”
烟台梦影浪痕淘3
“皇上叫你呢。”若韵快步到了侧殿,远远冲着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聚精会神的忙活手里东西的舒芷喊道。
舒芷不答话,只将手里快要做好的香囊再仔细地压平整。
因为颜莘喜欢桂花香。她觉得桂花有一种淡而不殇、清而不浊的味道。因此广西那边的郡县岁贡的首选,便都是桂花及相关制品。
可是舒芷常常觉得外面来的东西没法保证纯洁干净。于是闲来无事,便常常自己动手,将新鲜桂花摘下晾干,又将金黄的桂花干填充到绣花锦缎里,又绣成香囊。
“别弄了,先过去吧。”若韵对舒芷的冷淡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话道,“你快点儿,之后皇上还能早些用午膳。”
舒芷扯过一卷绸子,将只差结上穗子的香囊小心裹起放好。然后起身,先熄了炭炉,又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外套披上,略整理了下衣襟,便跟在若韵身后出去。
他转经院子。只觉得一阵寒风吹来,萧瑟的让人心寒。
以往他是最喜欢深秋的,只有秋日才会天高云淡,也只有秋日万物寂静时的那种宁静与惬意,才能让人在空灵中澄澈情致。
也可以顺便……遮掩许多残酷而无奈的往事。
皇上……是个好皇帝。
她每日通宵达旦地批阅文书,把朝政大事处理的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登基以来,又实行一系列仁政,开源节流、降封宗室、合并州县、精简机构。
以致如今这太平盛世,虽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天下和乐,府库甲兵,也早已远远胜过了前朝。
只是她……朝堂上的事情做得太好了,后院里的事情便顾不齐全了。
这后宫,多少年来,都是平实而残酷的。
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出现,一个又一个人归于沉寂。
常常感慨:这金砖红瓦,不知囚禁了多少梦想,又扑灭了多少希望。却终究挡不住一片片奢华背后的辛酸和沧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高踞殿堂中心的皇帝,又有几个,能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所以说:英雄能够征服天下,却不能征服自我。
而既能征服天下,又能征服自我的,怕也只能是圣贤了。
那么,既然只有圣贤才能挑尽天下人的烦恼,那自己,便将眼前这英雄的烦恼挑起来好了。
他收回思绪,转身进了内阁。几个守门的宫侍见他过来,都讨好地笑着行了礼。
他心里掩不住一丝嗟叹:自己可以自由出入皇上寝宫的时候,也不记得到底是多少年前了。
内殿大得很。站在近百步远的外殿,便可以看见颜莘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发呆,十足像是六七年前、她身边只有自己的时候。
心里竟忍不住晃过些怅然。
那些年,在万福阁的书房里,自己立在一旁时,她就会常常是这样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时候她虽然也已经开始插手朝政,但每每从高高一摞公文后面抬起头、对自己绽开的笑容,却依旧是清澈得很。
那时候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喜欢,真的是自己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那回忆里,既没有不堪的过去,也没有无助的未来。只有仿若行到水穷、坐看云起、闲听庭院落花声的美。
其实如果不考虑其他,为了那些快乐,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按照规矩立在外殿和内殿交接的门口,浅浅地行了个礼,一字不多地道了声:“陛下。”
颜莘闻声抬头,眼里一闪而过的湿润让他有些吃惊。但待再仔细看过去,却又有些恍惚,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有些错觉。
然而下一瞬,她眼里凝固的伤心,却刹那间放大,重重地击中了自己的心。
“你过来。”
他闻言前行,到距离颜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舒芷……”她看了他许久,方涩涩道,“不,你是喻程康的儿子,也该姓喻的……”
舒芷一震。
“你……还要瞒朕多久……”
他只怔了一怔,便认命地跪下了。
他其实早有准备。
他常常想,自己终究有一日会被看穿。而这样在一起的快乐,也不知又能有多久。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个时刻,早已是比自己预想的被发现,要晚很多了。
但令他不解的是,皇帝聪明得很,眼线又众多,发现自己的身份该是早晚的事。但自己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却一直不见她提出。
虽然,常常在她眼里看到的闪过的不解和疑惑,让自己心虚,让自己无措。
20多年前,喻程康谋反大案,震惊大慕。
喻程康当时是任从二品的纳言,也是当时世宗内阁重要成员之一。
他与世宗的另一宠臣戚易常年矛盾不可调和,以致分庭抗礼,在朝堂上也止不住激烈的争吵。只是世宗喜爱戚易胜过喻程康,重用的程度也不同。喻程康一度将自己对于世宗对戚易的过分亲近的不满表现出来的时候,世宗却从未在意过,也没有防微杜渐地采取措施调解矛盾。
以致后来喻程康一次酒后放言,说出早晚有一日要亲自杀了戚易的话,却被戚易安置在喻府的下人告发了出来。由于涉及到谋害朝中重臣,世宗大怒,安排重刑审讯。不料案情复杂,愈演愈烈,在审查过程中,几个受了戚易好处的案件承办人矫枉了重要证据,使得喻程康的谋反事实铁证凿凿,永无翻身之地。最终罪证确实,全家获罪,夷灭九族,甚至连未成年的孩子都没放过。
而舒芷,正是喻家管家冒了生命危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替出来的主母家的幼子。
那年他才只有五岁。
小小的孩童,便经历人生中最残酷的转变。美好的一切刹那成云烟,父亲的笑,母亲的膝头,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好像是移魂转世一般。
唯一还有的,便是身旁老管家眼里两行浊泪,和自己懵懂无知的迷茫。
老管家带着他在京城街头拦轿喊冤,想要越级呈递诉状。但想把状子告到皇帝案头,又哪里有那么容易。他们终究躲不开戚易星罗棋布的鹰爪的密查,老管家也被活活打死。
他躲到人群里,侥幸逃过了一劫,却从此流落街头。
后来,机缘巧合,世宗扩建皇宫,招选宫侍。他竟也混了进去。
几年下来,由于相貌出众,竟出人意料地被调到凌皇后的凤栖宫去。
凌皇后使了他几年,十分满意。可是又担心他再长大些,相貌过美,把世宗迷惑了去。便又在他十一岁的那年,将他许给了颜莘。
颜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面对这句在外人听来没头没脑的话,舒芷却面无表情,只低下了头。
许久方道,“为了……太后。也为了……太后喜欢容颖皇后。”
颜莘略点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朕就知道,你一直不肯要个封位,不过是因为不想被宫里按照侍君的制度安排伺寝,以避免在吟竹之前有朕的骨肉。”她苦笑一声,“况且你是父后送过来的。父后聪明一世,绝不可能做随便派个人来伺候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想想又道,“你的来历父后清楚么。”
“是。太后知道后,不计较奴才是罪人之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后来又暗暗替奴才更换了名籍身份,使奴才不再受戚易追捕。”
他就是想这样用你,颜莘心里哀哀想道。
“那你……”颜莘涩道,“你……”
她顿了顿,回忆道,“当年,安排死士扮作给水卉看病调养的太医,又送进清如苑去糟蹋了芮叶;后来怕朕徇私放了芮叶,又通知父后赶过来的人,是你吧。”
“是……奴才。”舒芷仍旧没什么情绪起伏,道,“陛下怎么知道的。”
“朕早就知道父后过来,是刻意安排的。唯一奇怪的是,朕回去时,并没有直接去清如苑,而是先用了膳。这应该是你们无法料及的。而父后过来的时间还是恰恰正好。后来朕才想到,只有身边这几个人:你、若韵和安乔才有机会把时间通报出去。朕也责问过若韵,他以性命担保并无此事。况且他一来是随朕一起去了三江平原,中间没有时间安排调度;用膳的时候他和安总管也都在,分身乏术。便只有你,才有这个时机。”
“后来又可巧若韵寻到了芮叶的小侍引泉,提到日间去清如苑通知赐赏、将引泉调开的人也是你。”
“是的。”
“芮叶死后,他阁里的那个孩子调到了贵君那里,挨了打却被朕调到了万福阁。但一夜之间,那孩子却改变了主意,执意要回去送死。也是你做的?”
舒芷点了点头。“奴才知道贵侍君待下人手段硬,他若是回去必死。便劝了他一晚上,和他说若是留在万福阁才是万分凶险,只有回去求贵侍君原谅才是正理。”
颜莘无奈笑了一声,“后来有人向朕回禀说难得那一夜听你一次说那么多话、还是和一个新来的孩子的时候,朕还不信。”她停了下,道,“你是牢牢拿捏住了朕的心理:所有跟芮叶有关的都罪不容诛。以至最终把贵君赶出宫,害他差点儿没了命。”
“是的。”
“把朕与皇后三年没有夫妻生活之实,传给淑君的……”
“是奴才。”舒芷丝毫不回避道。
“前几日,贵君生产之前,揪出浮碧宫里不惜甘为下人追随爱恋他十几年的人给朕看的……”
“也是奴才。”
“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暗中帮助皇后。他却全然不知情,反而对你十分忌惮,”颜莘道,“你都不知道么。”
“奴才知道,只是奴才受恩于太后。至于……别人如何想,奴才都不在乎。”
“谁……你都不在乎?”颜莘只觉自己眼中泪水压抑不住向上翻涌。
舒芷不看她,只低头不语。
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