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你都不在乎?”颜莘只觉自己眼中泪水压抑不住向上翻涌。
舒芷不看她,只低头不语。
颜莘不想再想,只叹了口气,低低道,“你知道么,你做得不多,但是每一件都可以置一个人于死地。”
“我一直以为,你说受苦,是在宫里做下等宫奴时受了苦。却不知,你这性子,却是流浪街头,看尽世情百态、人间沧桑的淡然。”
她沉静了好久。努力缓缓道,“你告诉朕。你是如何掂量你在朕心里地位的。”
“奴才……不敢奢望。”舒芷停了好久,方咬紧嘴唇道。
“戚易朕也拿办了。但你心里的恨意,还要盘郁多久。”颜莘不甘心,又问道。
“陛下办了戚易,却也没有给奴才的母亲平反不是么。”舒芷强自冷冷道。
颜莘轻摇头,道,“你毕竟年轻不知事,看不清这一切。你母亲的罪,世人皆知并非谋反。她的才略,的确是胜于常人,甚至可称天下第一。只是她性格粗险,敢于冒险,又胆大妄为。”
见舒芷有些听不懂,她便换了措辞道,“自古以来用人,均要才德双高。德高才差,大不了做不成好事,倒也没什么关系。但你母亲却恰恰才高德差。因为能耐大,她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而且可以把坏事做得很大。且她又不知规避他人锋芒,母皇严谨,不可能不杀她。”
舒芷无语。
颜莘不再跟他解释,静了很久,道,“你打算……”
“奴才……愿一死谢罪。”
“……朕不想杀你。”颜莘顿了下,咬牙道,“过去的,朕也不想再追究你。朕会对外谕称你到焚帛阁休养。你便在冷宫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谢……陛下恩典。”舒芷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奴才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
“说吧。”
“陛下……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为什么……直到今日才……”
颜莘压抑住心里的难过,面对眼前这张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一丝自己并不熟悉的询问和诧异,只怔了一瞬,便带了些苦笑道,“所以说,你没有好好掂量你在朕心里的地位。”
倍觉承平意味长1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总是容易昏暗。
若是不下雪的话,空气也难得新鲜,只是一派令人觉得单薄的寒。庭院里到处都是光秃的枝丫,萧条感令人油然而生。
这一日,颜莘又是笔耕不辍地一直忙到晚间。待到用完了晚膳,外面已经黑透了。她这才腾出时间来,先去了浮碧宫,看了看莫璃和颜渊秀,却没留宿。又转去了凤栖宫。
不料一进了凤栖宫的门,却不见吟竹。只有丹珍迎了上来,笑着施礼禀告道,“陛下万福。皇后正在后堂抄写佛经呢,说马上就好。陛下看要不要过去。”
颜莘略仰了仰头,方便元遥躬身探手,解开自己颈间的银狐裘袍褡裢。她却摇摇头,笑道,“你主子真是反了,不仅不主动出来迎,还要朕进去找他。”
此时元遥已将裘袍褪下,帮她简单整理了衣襟。又将袍子捧了,送到一边。颜莘便寻了位子坐下。
丹珍引她坐到主位,一旁便有人上了茶过来。丹珍又忙接过,双手恭敬递给颜莘,一路笑着回答道,“陛下知道的,皇后怎敢不恭。只是如今正指着这抄写时的虔诚,望陛下恕罪。”顿了顿,他又道,“已是快好了。奴才僭越,便在这里伺候陛下了。”
颜莘却不伸手接茶,只眼神儿示意他放到一旁桌上,却笑道,“你原先挺老实的人。跟了皇后这么多年,朕看别的是没什么长进,倒活学了这一嘴巧辩的道理。便是跟朕,狡起理来也敢言之凿凿。”
丹珍闻言忙跪下,笑了道,“奴才该死。”
颜莘才抬手笑了道,“起来吧。”
又问道,“你主子这几日都忙什么呢。怎么突然想起手抄佛经了。”
丹珍忙正色答道,“倒也没什么人指点。皇后这几日虔心抄写佛经,也是希望可以多积些功德,以早日……达成心愿。”
颜莘闻言也收了笑容,只轻叹了口气。丹珍早看了出来,忙陪笑道,“奴才也一直说呢。皇后为人豁达,又宅心仁厚。自然会早日福缘善庆,得偿心愿。”
颜莘却只轻轻笑了不语。
颜莘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丹珍问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了。
这一月来,整个宫中都看得出她心情一直不好。不仅在朝堂上,为了一个监察御史“管得太过”而发过几次脾气、骂了人,在宫里,更是为了点些许小事,重重责罚了身边一个伺候的宫侍。
这许久不抬手的人突然动手打人,迅速地使所有的人都敲响了警钟:在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家都得老实些。
所以丹珍也不敢继续开玩笑,只乖乖在一边站好。
然而就在此时,若韵却从外面进来,恰巧见吟竹不在,便过来轻声道,“陛下。”
颜莘略有些诧异地看他道,“叫你不用过来了。怎么又来了。”
“奴才……”若韵略犹豫了下,续道,“奴才是有事情要禀。”
“说吧。”颜莘抬手挥退丹珍几人,要他们下站。
“那个……”
颜莘皱皱眉,她是从来没觉得若韵有这么啰嗦过。若韵眼见她表情越发不好,便索性道,“那个……焚帛阁的那个人……就在刚才晚间,又用瓷片划了手腕……”
“这次划的不深,发现得又早,比前两次是好些。”见颜莘怔了怔,略略咬紧下唇,若韵便又续道,“奴才已经安排人控制好了,再不能让他动手了便是。”
颜莘端起手旁青瓷茶杯,沉静了道,“这种事……以后不用再来跟朕说了。”
“原本奴才也是不敢打扰的。只是……”若韵紧张,慌忙跪下,却顿了顿,道,“奴才大胆。奴才偷偷过去看过了,觉得他……应该是……”他不再看颜莘脸色,只豁出去了似的道,“应该是有了身子了。”
颜莘端到嘴边的青瓷茶杯停在了半空,几次再想往嘴边抬,都动不了。
半晌,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一甩手将茶杯狠狠砸回原处,却正撞在汉白玉的桌面上。隽美花纹的青瓷茶杯带碟被摔了个粉碎,里面满满的茶水四溅。其中一块碎片恰恰划破她的食指,鲜血立马渗出。
一屋子人都慌乱了起来。便有人忙着去取止血药,又有过来收拾的、去请太医的、通知吟竹的。
颜莘却只呆坐在那里,任由几个人在自己周身忙来忙去,始终一言不发。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些在她的前襟上,更多却落在在她面前跪着的若韵脸上。
若韵见丹珍等人已上前给她清理手指,便忙掏出手绢,却不顾自己脸上火烧火燎般的几处痛楚,就自己的高度,将她衣襟上的茶渍擦干净。
这时吟竹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见是颜莘的手伤了,大惊失色,忙叫人取了清水,自己又亲自用沾了水的手绢将她手指擦干净。
他在里面虽是一直忙着抄写,但早早便听到颜莘过来的声音。虽然他手上未完成的所剩无多,但成心取宠,既然问过她不要进去,便还是摆了点儿小架子要她在外面儿等。
待颜莘了解他心意,果真卖了他面子,他正在得意呢,却听得外面一阵凌乱,便知是出事了,忙赶了出来。
他一眼便见她手上一道伤口,流血不止。待仔细看了,才发觉幸好伤口不深。但又一低头见若韵正在擦她身上茶渍,便又有些担心,连连问道,“烫到了没有?”
见颜莘摇头,他便略有些薄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废物么。”
周遭宫侍谁也不敢出声,除去两个还在收拾碎片的,都跪下了。
“不关他们的事。奴才该死。”若韵仍跪在颜莘膝前,头也不回道。
“你……”
不待他说话,颜莘却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
吟竹于是噤声。
很快便有一个内廷值班的太医过来了。
她来之前便听来人说是皇帝伤到了,正慌张的不得了。待过来仔细察看了伤处,发现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便忙着手脚灵活地为她止血、消毒、包扎。
待收拾得都差不多了。吟竹仔细看过包扎的伤口,见不再渗血了,便要扶她往里间走。
颜莘起身,若韵却还跪在那里,跟着走也不是,继续留着也不是,心里忐忑,便抬头看颜莘求她示下。
颜莘正背转了身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停了一会儿,指了那名太医,低声道,“你带她去。给他看看吧。”
吟竹扶颜莘在里间小榻上坐下,便叫人都退下。他自己坐到颜莘身侧,小心抓住她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放在自己掌心里。温柔道,“还疼么。”
颜莘略噘了嘴,轻摇摇头。又小声叹了口气,靠到他肩上。
吟竹从未见过她如此示弱,忙伸手柔柔揽了她腰肢,轻轻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也别想太多了。”
颜莘不语。许久方抬头,挤出一丝笑道,“我知道。”
吟竹勉强笑了笑,道,“舒……他,你到底还是舍不得。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依我说,还是接了他回来。他虽是有罪,但到底是个男孩子,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荒凉破败的焚帛阁,又怎么好。”
“况且如今又是天下大赦,他便不能也被赦了?”吟竹笑道。
“讨厌你男人读书,知道得太多了也不好。”颜莘假意生气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冷脸冷心的么。”
吟竹叹了口气,“我倒也不是讨厌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接近。况且这事的始终,你不介意,也跟我说了。我自然要替他向你讨个饶。”
“他受的是太后的恩德,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太后的意思。他再怎样,也从来没伤害过陛下和陛下的皇女不是么。”
吟竹换了称谓,严肃道,“况且陛下早就知道,却迟迟不肯处罚他,自然也是心里有数,知道他是罪不至死的。”
颜莘点头,“萧云之死,是因为他矫了我的诏,又不尊重你;璃儿,现在也没什么事。再早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是他一直不肯停手,直到璃儿生产前夕,还能把秦川王的世女揪出来给我看。”
吟竹掩嘴笑道,“臣侍听说过。江乡秦川王的女儿爱慕贵侍君,不惜放弃世女身份地位,追随贵侍君十年有余。贵侍君在相府时,她便去做相府园丁;贵侍君入了宫,他又千方百计打通关节入宫做了侍卫。这人倒是痴情的很。”
“是呀,我也着实感慨过一通,”颜莘看他一眼,道,“不过这是他人痴心,也算不到莫璃头上。”
吟竹忙会意点头,笑道,“贵侍君一身奇香,岂有不招蜂引蝶之理。”
颜莘闻言嗔着笑了一声,“因此我原本也不想将此事抖大。不料璃儿他娘莫玄素却早就知道。莫玄素为人城府至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和我身边的人过不去。但既然得知璃儿生的是皇女,为了自己儿子孙女儿的安全,她便再也不能隐忍,在璃儿生产第二日一早的晨会时,便向我委婉提出,舒芷是二十年前喻程康谋反大案中,幸存的喻程康的唯一血脉。”
吟竹点头,“既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况且他也不是出自本意地要伤害陛下,陛下便不要再难过了。”
“我倒不是难过他做过的事情,只是……”
“臣侍明白。其实陛下最伤心的,”吟竹屏了笑意,缓缓询问道,“便是他好像是……不在乎陛下?”
颜莘轻轻点了点头。
吟竹见她不愿再多说,便只道,“臣侍也不是非得要陛下赦了他。只是,您得需向他说个清楚。”
颜莘又点了点头,想自己也正是这个意思,却突然想起正是因为若韵说的舒芷有了身孕的事情。便突兀转了话题,蹙眉道,“对了,你这这几日还没有动静?”
吟竹愣了一愣,这才体会过来她话里意思,一丝愁意立马着于眉间眼角,有些落寞低头。
“算了。我好歹也是有几个女儿了,”颜莘悠悠说道,不带一点儿语气。
吟竹闻言大惊,失色看她,耳里听她续道,“至于你,有的话最好。若是实在没有,也不要再强求了。”
“你看好了谁,便挑一个。告诉我,我便把她过给你。”颜莘缓缓绽出笑意,看着他道。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
就好像她刚才说的,并不是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一件事情似的。
倍觉承平意味长2
他再一次站到文源阁外殿门口,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已过了严冬,却还是抵不住的寒冷。
他独自在门口站了一阵子,思绪万千。
本来以为自己早已是万死难辞其咎,可那人却执念护下了自己。并在自己早已如死灰的心上,无情地划过那句让自己痛苦并后悔一生的话。
待明白过来这一切,自己又怎能平静地在焚帛阁了结一生。
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到那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他仍旧日日在她身边伺候,并尽量腾出时间来看自己,给自己带来些她近日的消息。
所以自己知道她难过,知道她痛苦,也知道她为自己哭过好多次。
连那人也惋惜地说,这事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妄自菲薄,怪自己无情无义,怪自己辜负了她。
可是,待到自己一切都悔悟了,却发觉早已经太迟了。
于是两人便合计:既然她决意放弃自己了,那在这终年难能见人的鬼地方,或许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她重新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事情几乎做绝了,却仍旧没有任何回音。只是那人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不好。
那人难过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是一盏不再添油的油灯,日复一日地干熬下去,直到早晚有一日,油枯灯竭为止。
他担心不已,却手足无措。
直到那一次,他手忙脚乱地帮自己倒水、顺气,在自己搜肠刮肚的剧烈干呕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有了身子。
俩人这才有绝处逢生的感觉。
而如今再看,却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恍如隔世。
直到门口看守的宫侍面露诧异神色,他才缓缓抚了抚自己并不明显隆起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