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他手抄了几本佛经,说是要为颜莘祈福。捧到颜莘面前时,入眼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句子旁边还有圈点的斑痕。
抄经颜莘见得多了。便是吟竹在诚心求女时日日抄写的,也不及这个。
颜莘知道:若不是水卉是虔诚到了十二分,这几卷经书是绝对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的。
颜莘也知道:水卉朴素谦恭,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对待在自己上位的,从不曲意逢迎,也不刻意诋毁;对待比自己品级低的,也时时提携指点,一视同仁;即使是对待下层的宫侍,也和颜悦色,从不加意苛责。
她了解他的苦心和委屈。只是常常感慨:如此增进德行,也确实辛苦他了。
此刻,她笑笑,卷过一丝水卉发髻中泻下的发丝,仔细看了看,道,“卉卉,你这发色,还是原本的颜色好看。”
水卉也笑,道,“只是有些不合规矩呢。”
颜莘却索性探手,将他发髻上簪子卸下,道,“我说的就是规矩。所以我说得好看,就是好看。”却替他轻轻拢了拢,道,“自打不染了,这竟也有好多年,才将那染过的黑色全都长下去呢。”
水卉“嗯”了一声,又道,“是啊。其实臣侍一直都是染发的,倒也没想过会这么久才能全都替换下去。”
颜莘褪下手上一串价值不菲的通透碧玺串儿,权作发带,绕了两圈,替他将头发轻轻拢了固定,这才满意笑道,“这样就好看的。以后也不用都给绾起来了。”
水卉笑了轻偏了头,由她欣赏。
颜莘却抬头看了看月亮,叹了口气,道,“最喜欢和你坐在这里看风景。不过我觉得,这个时候这皎洁明媚、令人一望千里的满月,倒真不如咱们那一日企盼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姗姗而来的淡淡月影有意味。”
水卉笑笑看着她,接道,“是啊。那时候的月亮带些郁郁的青苍之色,在树梢间若隐若现呢。陛下记得么,还有一次,咱们等了一夜,到天明却下起了雨来了呢。现在想想倒都是十分有趣儿的。”
颜莘笑了点头,道,“怎么不记得呢。那次还把你冻到了。”
二人又笑了几句,却想起了些什么,又道,“我以前有位朋友,遁入了空门。她常常说:这世上的诸事诸物,如风雨,如人寰,都是色相幻化的。探究其本来面目,却都是一场虚空。”
“正是因为人有烦恼愁闷,七情六欲,所以才会迷失了本来面目。待到有朝一日归于寂灭,好似一步跨出铁门槛,终究发觉一切皆归于空。”
“那时候又难免会叹息。其实不过是跨不过这道门槛。但如果真的彻悟了,就会发觉:这世上万物,终究不过一线昙花而已。”
水卉略点了点头,道,“这位大师说得倒十分有道理。”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是常常苦恼,何不将这位大师请进宫来,常常谈佛论性呢。”
颜莘轻摇摇头,许久方道,“我做太子的时候,她还常常肯见我;待做了皇帝,她便遁去了。我也四处查访过,却再也寻不到了。”
水卉愣了下。
颜莘又苦笑了声,道,“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便是几年前的人与事,如今在记忆中都已渺如烟云。又如何能看透这满眼所谓的真实。所以也只能珍惜眼前这一切的人和事。”言毕又笑了看着他,伸手出去,捉住他手。
水卉会意一笑。二人十指相握,坐了好久。
颜莘晚间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又回了文源阁。一进门,便见容千青早早候在了那里。
见颜莘进来,他便随在身后,跟她禀告了一天办的事情。
待颜莘坐进金紫文翠的龙凤座里,他便仔细看她脸色,见自己说一段,她点点头;再说一段,她又蹙了蹙眉。便用心记下,等她呆会儿细问。
果然颜莘听他说了大半,便插嘴打断,问道,“今儿有人私下告诉朕,吏部要把几篇东西送过来,说要讨朕一乐。有这事么。”
容千青略一思忖,道,“是了。尚书台下午的确送了几份稿子来。是几篇新任京兆尹的诗赋,听说在京城里广为传颂着呢。臣侍也斗胆略看了几眼,的确是不错的。”
颜莘看他一眼,又一字一句缓缓问道,“下午皇后跟朕说,你几年前处理了一件亡命鸳鸯儿,如今却是引出了善果儿了。朕就奇怪,怎么不见你跟朕说呢。”
容千青心里一跳:皇后这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秉性儿,却是到如今也不肯放手的。便假装仔细想了想,笑道,“该是那件事。臣侍原是不敢瞒着陛下的。只是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又实在是见不得人。”
见颜莘一脸了然,便原原本本地说道,“是宫里原先一个二等侍卫,姓金的,勾引了惠侍君使唤的一个宫侍。发现的时候已经怀了孕,掩不住了。皇后那时候身子不方便,恰巧臣侍在凤栖宫服侍着,这事儿便禀给了臣侍,看怎么发落。臣侍最初想:内廷外廷隔的那么严,男女大防弄得乱七八糟的,终究不好看,便想要将他二人处死。不料却叫惠侍君发觉了,他又发了善心,臣侍便将她二人一起逐出宫去了。”
“后来不曾想,这金侍卫倒也出息,竟通过了当年的武试。如今几经调迁,竟成了六品的武官呢。”
颜莘见他说得和自己知道的一致,便笑道,“你倒也胆大,敢越了皇后自己办事。”见他想要再解释,便也不耐打断,又问了几件事情,末了却叹气道,“这深秋时节,雨水绵延。自过重阳之后,便没有一日晴好。朕心里也被这雨涤荡的闷得很。”
容千青将茶水递上来,含蓄笑道,“陛下日夜忙于朝务,日子久了,如何不惆怅劳累。也该放松些,才有万壑松风、镂月开云之效。”
颜莘接过,却不急着喝,只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忍不住笑道,“你这书读多了,见识倒也果真广了。”
末了却想起了道,“礼部秋试的题目拟过来了么?”
“送来了。”容千青忙道,转身去取密折,恭敬递给颜莘。
颜莘接过,用小指指甲轻轻剔开封条,望了里面“好古敏以求之者”的题目,发了一会儿呆。
容千青想起白日里别人拜托的事情,便小心探头问道,“陛下,是什么题目?”
不料颜莘刀子一般的目光划过他脸,竟有些冷道,“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容千青一惊,知道自己问得过了,忙就地跪下,道,“陛下恕罪。臣侍一时好奇,多嘴了。”
颜莘却并未铁青了脸,只淡淡道,“你这聪明劲儿,虽说朕喜欢的紧。可是总得要朕时不时地提醒一把。”
又顿了顿,道,“以前安君在书房里伺候的时候,可不像你这般,什么都想打听。”
容千青跪着,抬眼正看见殿门口着地竖着的铁牌子,上面写了:“太祖皇帝圣训:后宫君卿等人有妄言干政者,杀无赦。”只觉心里一阵凉风扫过,忙压低声音道,“陛下恕罪。臣侍再也不敢了。”
颜莘觉得他也确实是无心,便道了声“起来吧。”
又含笑玩味道,“你倒也不用怕成这样。朕护你宠你,由了你这么多年,自然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折了你。”
又正色道,“不过你也得有数儿些。这些年来,你快马加鞭地一路扶摇而上,女儿也给朕生了。宫里多少人整日看着你恨着。你要是出了差错,不仅自己吃亏,也对不起朕的一意栽培不是。”
容千青闻言忙应道,“臣侍知道了。臣侍日后自当谨慎小心、奉职惟勤。不辜负陛下期望。”
颜莘却转眸,凝视着案上的龙凤烛,许久才点了点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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