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肖快速地收拾妥当以后下了楼,拿出手机一看时间,想坐地铁的话还要步行个10分钟,肯定来不及,又反身上楼去拿车钥匙。她挑了挑那几把车钥匙,挑了一个比较不显眼的天籁开走。在去面试的路上,她时不时地看看额头上那个青紫的大包,想要不要找个诊所包一包,这样太难看了。后来又一想包上会更难看,于是把刘海往下拨了拨,挡住一点就算完事。
来到那家广告公司,被安排在小会议室等待面试。等待面试的人很多,这是不是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这家公司目前运营的还不错,在经济不怎么繁荣的时候还要招这么多人。陈肖看着那些貌似精英的人面容肃立地调戏着笔记本电脑,有几个看起来太年轻的毕业生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有几个不放松假装放松的家伙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或者发短信。没有人说话,但是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心声,已经焦躁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样的场面让陈肖不由地想起她刚毕业那年第一次面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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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北京人?”
“是。”
“北京人……毕业了怎么不回北京发展?”
“文凭太低。”
“哦?那你认为你这太低的文凭就能进我们设计院么?”
“试试呗。”
“你看起来不怎么紧张么。甚至可以说太过放松。”
“不紧张,也不放松。”
刚才发问的考官有点气恼,刚想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来几句,中间坐着的考官抬抬手示意他先别说话,伸手拿过陈肖的简历看了看,然后他亲自向陈肖发问:“小姑娘很有意思么。不过,你并没有毕业是么?”
“是。我学分没修满。还有一科马哲缺考。”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在学校的时候是个不称职的学生?”
“可以。”
“你承认的这么快,你还想要这份工作么?”
“想。我想工作。”
那主考官有看了看她的简历,“你大学三年级之后在学校的时间就不多了。这段时间在哪里实习?简历上写的是——小学教师?哪里的小学教师?”
“桥西村。桥西村民办小学的老师。”
“教什么?”
“语文、数学、英语、音乐、体育、美术……还有思想品德和自然。”
“一个人教这么多门课?你可够忙的啊。”主考官好笑地说,其他人都陪着不咸不淡地笑了几声。“你这个简历写的也太马虎了,小姑娘,你记住,以后投简历找工作一定要把实习后面这一项填上,你以为实习之后的总结考官一定不耐烦看么?这就错了。我最不耐烦看的是你的那些什么专业证啊,四六级什么的。那都没什么用处。我有兴趣地反而是你的想法,你这个人是不是能成事。你明白么?好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陈肖站起来,本来想转身走的,但是她还是站住了没动。在主考官跟她说那些填写简历注意事项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陈同志的话:陈肖你要这样得过且过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哪有那么顺利就能达到的目标?这是世界就没有顺其自然这一回事,你至少为自个儿扑腾一下,挣扎一下,失败了,输了,丢脸了……这脸也丢的光荣。
“我是有预谋的。”陈肖像站军姿一样站的笔直,大声说。
考官本来以为她要出去了,没承想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下意识地问:“什么预谋?”
“我没写实习总结是预谋。空白着,您就会亲自问我原因。因为我这总结比较长,那么点儿地方写不下。”
“你怎么知道我会问呢?我要是不问呢?你不会用一张纸附在后面?那样我还觉得你比较有诚意。”
“抱歉,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主意。”
“好吧,还有点时间,我就听听你说你的实习心得。”
“谢谢领导!……我喝口水……”陈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她想借着喝水的功夫争取点时间想想说什么,组织一下语言什么的,可是那瓶矿泉水被她咕咚咕咚管辖去大半瓶她脑子里还是一团乱,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实习……教书的地方叫桥西村。那地方很偏僻,只有一条土路通向乡里。那儿有座小桥,桥东边儿叫桥东村,桥西边儿叫桥西村。桥西村比桥东村大一点儿,有百来户人家。桥东村人更少,有……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你在讲故事呢?”考官甲说。
“抱歉,我得从头说,我尽快……”
主考官看了那个急躁的考官甲一眼,“你继续说。”
“是!”陈肖再整了整军姿,站的更直了。
“你是不是当过兵啊?”
“报告!预备役。已经提前退役了。”
“为什么?”
“因为素质不合格。”
“哈哈!”考官大笑,“我还没见过谁把不合格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好,你接着说。”
“是。我去那儿,不是实习。只是后来我没有实习单位,就写了小学教师……我是逃跑去那儿的……不是从预备役逃跑啊,我那时候已经退役了。我受了点儿打击,就背包去旅行。走到江西跟福建两省交界的地儿,生病了,发了高烧。然后就在一赤脚医生家里养病。”
“就是那个什么桥西村的?你怎么会到那里去旅行?”
旁边一个女考官插话说:“局长,这叫背包旅行。时下流行这个。就是背个包随便去哪儿,不一定有目的地。”
“恩……是,那医生是他们村的。我也是没有目的地地瞎走,就走到那儿了。那赤脚医生的老婆是个麻利人儿,照顾的我挺好……我就给她200块钱给她高兴够呛。我有天跟村长聊天,村长说山坡上有个小学,桥东村和桥西村的小孩儿都在那儿上学……”
——
哎呀,党老师又病了,听他家婆娘说也治不好了,癌症。癌症这个东西是要死人的,放在医院也治不好,就拉回来了。他们家也没钱给他治病。那要花大价钱的。就是这村里也没有谁有那能力。还不如回家等死,也给老婆孩子省心。村长粘着烟卷儿,跟陈肖闲聊着。
那你们村里就组织捐款吧。人多力量大。
哎呀,捐什么款。谁有那闲钱……捐钱我也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我这个村长不管事儿,他这个病啊,那是绝症,没救的。他要是去了,我就会让村里照看他老婆孩子,也让他走的安心。现在这事就不要提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哎呀,现在急得是老师,娃子们的老师……
“那天我去看了那个重病的老师。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村长当他们小学老师……”——
村长,你可以向乡里申请派个老师下来。
申请了。我骑着自行车到乡里找乡长,又到县里找教育局……我都找不着门。找着了他们说现在没有老师,教育资源也缺乏……谁也不愿意到这穷山沟沟里来啊……
您可以申请建希望小学,或者一直递申请要老师。有很多大学生志愿者什么的都赶潮流,到这样的地方当老师。
那些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党老师第一次厥过去的时候来了那么一个哪里的大学生,谁知道……没几天就走了,乡里也送过一个男老师过来,他原来在他们那儿是教体育的,说是有作风问题才下放到我们这里。他也不会教个书,没几天也走了。娃子们可怜哦……
陈肖舔舔干裂的嘴唇,把收插在牛仔裤的后屁股口袋里,犹豫了一下又一下,终于还是说:那什么,村长,你们这儿给民办老师工资是多少?
“我们那儿,总共有31个学生,一年级有11个,最多,二年级有9个……我走的时候六年级就剩1个了……我们一共就有两间教室,1、2、年级一间,3、4、5、6年级一间。我教一年级念完拼音就叫他们每个拼音写一行,然后教二年级。有时候一年级太吵了就放他们出去玩儿。三年级往上的孩子都很听话,他们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老师来,都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们里面有个大王……也不是,他不打架,他最大,小的都听他的,我把他选为我们学校的风纪委员,专管纪律。我上课的时候他都坐一年级教室,他会帮我看着那些小孩儿,他特别有领导能力……”陈肖又喝了一口水,“我们风纪委员是个有志向的好学生,他虽然数学不好,可是很有想法。在那个地方,最常见的机械交通工具除了拖拉机就是飞机。那儿附近有个军用飞机场。有时候飞机从脑袋顶上飞过,轰隆作响,孩子们就特别高兴……我跟他们说我哥哥是空军少校,就是开飞机的。我的风纪委员说他将来也要开飞机,带着我和他姐姐飞到北京去看□。……”
——
老师,我开着飞机带你去北京!老师你去过北京么?
去过。
那你看见过□了么?
……见过。
天按门是不是发光的?这样……他用手比着发散的动作,憧憬地问他心目那神圣的□的样子。
……呃,晚上的时候发光。
白天肯定也发光,就是太阳太大了看不见。你说是不是,老师?你不给我们讲过吗,星星永恒地在天上,只是白天太阳光太强,我们就看不见星星发出的微弱光芒。对不对,老师?
嗯……对,后半部分对。
他们大班长拿草叶丢他一下,说:你咋知道□发光来?你看见过?
看见过。你忘了前些天来放电影,刚开始就有一个五角星,还有□,那□就会发来。
老师你说天按门比咱学校大多少倍?
大……大不了多少。
村长说可大了,比村里所有的房子加起来都大。
老刘头的话也作数?他也没看过天按门。老师看过,是不是,老师?
他说的也……天按门挺大,比咱们学校大……100倍。
啊?!一百倍?!这是所有孩子的和声。
“我们的比□小100倍的校舍,在一场台风过后就完蛋了。听说上面有拨款下来给台风受灾区,我就让村长把我们学校也报上去了。等了两天没有消息,我就和村长去乡里找乡长……”
——
乡长不在。
那我们进去等。在乡政府门口,陈肖和一个乡镇干部僵持着。
你进去也不在。你们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尽量想办法,好吧?
不好。我要找乡长。
你这个人……都说了乡长不在了。
不在我就等着,我等着你管不着吧?
你愿意等就等,可是你不能进去等。这里是政府办公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陈老师,咱走吧。村长拉拉她的袖子说。娃儿他娘还让我回去做事来。
陈肖没理村长,就盯着那个干部说:政府?你算个什么政府?陈肖的意思是谴责他们的不作为,这个干部没理解上去,以为他看不起他官小。
怎么不是政府?我们这里就是乡政府,管着30多个村!乡政府也是政府,乡长也是干部!
陈肖差点笑场,但是更生气。这时村长又拉她,陈老师……
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
“村长回去了,我自己就坐乡政府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就要等那孙子出来……对不起,口误……我要等那乡长出来。我要问问他我们村小学的物资哪儿去了。我要替我的学生们要回他们的东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必须做的……”
陈肖顶着大太阳从上午一直坐到下班时间。她从来没有如此执着过一件事。这地方正午的最高温度有40度,地面温度接近60度。她在那儿像是放进了蒸笼里,浑身冒的不是汗,是油,她感觉她的脂肪都从毛孔里蒸发出来了。一整天,她没喝水也没吃东西,最后她已经头昏眼花了,竟然还没死过去。她后来突然想到她连乡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已经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不知道。乡长也没想到她其实不认识他这点。躲在乡政府办公室一天没敢出来。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她还在那儿,没办法乡长只好把她请进去了。
陈肖灌下两大杯水之后觉得有了些力气。开门见山地对乡长说:我来要我们的物资。台风过后国家有赈灾物资,我们村小学上报了的,我来领。
你们的什么物资?
砖、水泥、木头以及一切盖校舍要用的东西。我们的校舍被狂风暴雨拍塌了。
啊……这个……这个赈灾物资是有。可是那要给重灾区的。你们村不是重灾区。
这个不由乡长您说了算。您说不是就不是,那不行。您得给文件给我看看,上面是不是指定了重灾区。
这个……咳!这个是由我们下面报上去的。
那就请您尊驾去我们那儿看看,房倒屋塌,遍地畜生尸体,那不是重灾区难道是地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乡长当了好几年,还没有人这么当面辩驳的他无话可说呢,心里极不痛快。你是桥西村的老师?我怎么听说桥西村的老师姓党,是个男的呢?
党老师癌症晚期,现在卧床不起。我是代课老师
哦。按照规定,代课老师是没有权利申请物资的。
陈肖气极反笑。乡长,您用这套说辞打发掉了多少人?成功过么?我告诉你,我本来没想把这事儿搞大,你要是非要这么来,我不介意跟你撕破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你知道手机是干什么的么?我们村几乎隔一天就要停电一次,还好昨天有电……陈肖拨通了电话,喂!是中央电视台么?我这里有个问题要反应啊……
别,别,别……乡长一听中央电视台赶忙去抢她的电话。
陈肖闪躲了一下,对着电话说:啊,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刚刮了台风,但是我们乡长调度得当,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请求领导给予表扬。
乡长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你这是要干什么……
乡长,乡长也是干部。您干部培训的时候听没听过“不作为”这个词儿?说的就是政府职能部门不办事儿。这个不作为是很大的过失,我仅凭着你的不作为就可以去告你你信么?
你是什么来历?是刘老头找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专门让贪官污吏闹心的人。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