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黎子何垂首回答。
第九章 传闻
李御医宣布各医童所属御医,便领着十二人到后厢,后厢有一间十二人的通房,专供每年医童居住,李御医扫了众人一眼,严肃道:“不管你们师从哪里,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学生,没有高低之分,也不管你们家世如何,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医童,没有贵贱之分,不可拉帮结派,更不可互相排挤多生事端,明白否?”
“明白。”众人连连颔首。
李御医满意地点头,又道:“你们收拾下吧,黎子何,你跟我来。”
黎子何微微颔首,跟在李御医身后,留下剩余的医童议论纷纷。
冯宗英既然特地声明让黎子何单住一间房,李御医当然照办,带着黎子何过去。
那房间离大通房病不远,隔了个狭小的走道而已,却因为夹在两间大殿之间显得偏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李御医拿手捂住鼻子,回头看黎子何,面不改色,好似还隐隐有些笑意,摇摇头,莫不是今早被姚妃那一耳光刺激到了?
“咳咳,这里就是院史大人说的住处了,你……你收拾下吧,咳咳……我先走了,咳咳……”李御医受不了这房内的阴冷之气,参杂着一股霉腐之味,空气里还有不少灰尘,说话间连连咳嗽,交代完连忙走了。
黎子何拿出手帕擦去桌上厚重的灰尘,将包袱放在上面,环顾四周,简单的一桌一床一凳,连衣柜都没有,床上还堆积了许多坏掉的桌凳,恐怕这里从前就是用来放废物的地方吧,两间大殿将阳光阻了个严严实实,唯一一个书本大小的“窗”被纸糊住,整个房间阴暗且不通风,与刚刚看的朝向阳光都是极好,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大通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黎子何花了些时间将房间打扫干净,除去灰尘,扔掉无用的东西,除了光线和空气不好,一个人住,倒比与十一个男子同住方便许多,不由感叹冯宗英若是知道自己想方设法的为难变成对她的方便,会不会胡子眉毛一并竖起来?
收拾完了,还未坐下休息便听到大通房那边渐渐热闹起来,干脆躺下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姚妃姿色也就一般嘛,为何皇上如此宠爱?听闻后宫之中,就她一人与妍妃争宠,喂,你爹不是御林军副总管么?有没什么小道消息,嘿嘿……”一个轻挑的男声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最为清晰。
那男子这么一问,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好似都等着回答。
“哎……宫中谁人不知,这后宫便是妍妃和姚妃的天下,我爹说妍妃……哎,那一堆词我是记不来,反正长得很美很是妖娆就对了,而且性子又温顺,还是顾老将军的独女,你说她不得宠谁得宠?可那姚妃姿色平平还能如此嚣张,据我猜测,姚妃得宠的关键就在她那性子!”
“什么性子什么性子?”刚刚那人卖关子似地停下,其他人迫不及待地连连追问。
“今早你们不都见识过了么?那个叫什么的,黎什么的,头才抬到一半呢,二话没说一个巴掌甩过去,我爹说啊……”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可众人都静待他的后文,尽管轻声仍是清晰传到黎子何耳里:“姚妃刁蛮跋扈,连皇上都敢骂,却恩宠不减,全是因为当年的季皇后。”
此话一出,通房内“哗”地好似炸开锅一般,各种询问声此起彼伏。
“季皇后不是死于难产么?跟姚妃什么关系?”
“当年季府满门,到底怎么回事呀?我爹从来不跟我说,你快说说……”
“有人说季皇后没死呢,连尸骨都未见到……”
“……”
“咳咳,停!”还是刚刚那个御林军副总管儿子的声音,有些得意,恢复原来的音量道:“姚妃可是当年季皇后身边的侍女,可算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宫,听闻皇上对季皇后用情极深,姚妃与季皇后情同姐妹,性子也与季皇后极其相似,因此才圣宠不衰,但是……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
“是什么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那声音再次压低,神秘道:“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你们在说什么!”苍老有力参杂着怒火的声音突地插进来,打断那人的话。
与此同时,黎子何心下一惊,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何时浑身冷汗。
“长着嘴巴是吃饭的!真闲得慌了,去刑罚司领几个耳光,以后这类话,再被我听到统统给我滚出太医院!”
冯宗英的怒吼声让黎子何稍稍回神,听见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起身开门。
冯宗英满面通红,明显是刚刚发过火的模样,见着黎子何干瞪了一眼,忿忿道:“入了太医院,跟在我手下,还要我来找你,这成何体统?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药处帮忙理药,再把宫中规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给我。”
黎子何只是颔首,不作反驳也不多说话,冯宗英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这沈墨的徒弟,能扛几把刀。
见冯宗英甩袖离去,黎子何关上门,垂首往掌药处去,脑中泛腾不休,尽是刚刚那男子最后一句话:“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为妃,宠爱纵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
妍妃之父顾恒,是云国资历甚深的老将军,手握重兵,自从妍妃进宫得宠,势力怕是只增不减,云晋言以季黎之名,多宠一个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势力,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岂会罢手?
当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举三得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闪过一丝嘲讽,抬首正好看到“掌药处”,一个跨步便进门了。
云国太医院,“医”与“药”不分家,每年十二个医童,若没有资格晋升御医,又不想出宫,便可留在掌药处,日日与药为伴,配药煎药送药,都是他们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却也不少,只是冯宗英既然说她是来“帮忙”,当然没有俸禄一说。
“医童黎子何,领冯院史之命过来帮忙。”黎子何拱手弯腰,对着殿内大长桌前的老者道。
老者花白八字胡,带着黑色纱帽,身着蓝色印花官服,抬眼看着黎子何道:“冯院史让你过来的?”
“是。”
“自己进去吧,看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动手就是。”
掌药处占了一间小宫殿,前有殿后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长排长柜,上面各种方形小格,用来盛放药材。
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谢意,绕开长柜进后院。
后院用来制作药材以及煎药,往来数十个药童,见黎子何进来马上招呼她晾药收药煎药,黎子何一日都未进食,在院落里来回忙碌,只是在煎药的时候偶尔想到在云潋山的日子,同样是草药的味道,现在闻来反胃刺鼻,为何在沈墨身上闻到,只觉得是淡淡的香气?
“妍妃娘娘的药好了么?”院里不知何时来了浅绿宫女装的女子,扬眉傲慢地大声喊道。
煎药房立刻有人跑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好了好了,就等橘姑娘来取呢。”
黎子何正蹲着身子摆弄草药,闻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宫女,只一眼便认出她,随妍妃入宫的丫鬟,妍妃称她为小橘,虽然只见过数面,却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她在妍妃的妍雾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见云晋言,便是这个丫鬟屏退殿外所有宫女太监,不让人任何进殿禀报,更是令侍卫阻住她闯入殿内。
煎药房的药童已经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出来,与黎子何擦肩而过的瞬间,黎子何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她的袖中就有从云潋山带下来的婵食散,只需不经意地拂过药碗,明日妍妃就会暴毙于殿中,她的孩子,云晋言狠心让她堕胎,她不信妍妃没在暗中挑拨,只要一个抬手……
药童的动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谄媚的笑脸,漆黑的汤药,缭绕的热气,一点点,与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红鸾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后醒目的药碗,喉间吞咽不去的苦涩,黎子何瞪大了双目紧紧看着药童手里的药,直到它到了小橘手里,直到小橘端着药施然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松开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着双腿,困难地回到原地。
不可冲动,不可冲动,投入的毒药,就算未被人发现,让妍妃喝了去,没有知觉毫无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过一具冰冷死尸,时机未到,这样做只是打草惊蛇,引起云晋言的怀疑,更何况,死得这般轻松?
她要的,不只是这样。
第十章 告白
清冷的月光透过唯一一个狭小窗口照入小屋内,融入昏黄烛光中,再找不到痕迹,黎子何端正坐在桌前,“抄”写冯宗英嘴里说的宫中规矩。
冯宗英本来就是随口一句话,所谓宫规,皇宫之中,每宫每殿甚至太医院掌药处,都有各自的规矩,冯宗英没有明确说是哪里的规矩,黎子何不想投机取巧,也不想被他抓住把柄再来一顿训,便依着自己的记忆,将记得的都写下来就是。
要写的内容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从小在官家长大,还做过三年皇后,问题是黎子何以前与冯宗英太过熟络,她那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不想惹他怀疑或是注意,便只有憋着写其他字体了,那日公试就是担心被他看出,才放笔口述药方。
只是,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写了一张撕一张,不管怎么变化,总觉得能在字迹中找到以前的影子。
黎子何又“嘶”地撕掉刚写好的一张,自嘲一笑,季黎已逝六年,就算在字迹中找到她的影子也不能代表什么,何必庸人自扰?更何况,自己就那么有信心,他们还记得自己?
如此一想,黎子何不再多虑,沾了墨飞快写起来,明日冯宗英定会再找法子“折磨”她,想到这里,黎子何不由轻笑摇头,许多年不见,冯爷爷的性子一点都不变,若是换作他人,可能早被他难住了,可是自己面对他那些不大不小的把戏,反倒有一丝暖意滑过心头,就像小时候自己故意与他生气,对他恶语相向,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他注意到自己,然后想尽办法来哄自己。
如今这个局面,在黎子何眼里,就好似两人互换了角色,即使入戏的只有她一人,也甘之如饴。
没有犹疑和顾虑,黎子何的速度快了许多,整日没有休息,直到傍晚才在掌药处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早就困顿不已,刚刚碰到床便沉沉睡去,可蛰伏在心底,被她生生压抑住的情感,却在梦里凌迟般毫不留情地盘剥她的心。
梦里看到季黎,看到姚儿,季黎极爱大红,穿着火红缎裙在一人高的铜镜满意地对自己一笑,高喊道:“姚儿,你快些出来。”姚儿挑开里间门帘,穿上一身翠绿,拿着手帕捂住大笑逗趣道:“小姐,这叫绿叶配红花!”
梦里季黎一身亮眼的新娘装,姚儿替她描眉添妆,调笑道:“小姐终于嫁人咯,再没人强迫我穿着男装去大街上晃悠了。”季黎斜睨她一眼,眉毛挑的老高:“明日我便让曲哥哥上门提亲,看你还能逍遥到哪里去。”
姚儿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逝,嗔怒道:“果然是夫君比较重要,姚儿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比不得小姐的心头肉,自己一嫁人便想着如何把姚儿也送出去。”
季黎忙讨好道:“不敢不敢,姚儿明年才及笄,及笄了小姐我也舍不得你,还得多留几年呢。”姚儿轻轻一笑,替季黎抹上胭脂。
“嗯哼,怕就怕呀,小姚儿的心思早就飞了飞了飞到曲哥哥心窝里去了。”季黎一个侧身绕过姚儿,从凳子上蹿得老远,扯过床上的红盖头,自行盖上,未等姚儿再说话便抢先道:“今日我可是新娘子,弄坏了装束不好交差哦……”
姚儿两个脸涨得通红,最后笑道:“明日我该喊小姐什么呢?继续喊小姐?还是夫人?还是太子妃?”
季黎一手扯下红盖头,原本精致的面容因着娇羞更是明艳动人,佯怒道:“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梦中红烛摇曳,喜乐震天,笑如银铃,黎子何却在此时惊坐起身,浑身冷汗,心中讪笑,原来早上那一身冷汗,便是因姚儿得来,任由自己装得如何不在意如何冷静,始终敌不过十几年感情一夕背叛的苦楚,尽管此前已经有一个云晋言背叛在先,如今再来一个姚儿,仍是被人用力拧着心肝似地疼痛。
黎子何披着衣服起身,打开房门,一地清幽月光,屋外花树隐隐摆动,夏日花香幽幽钻入鼻尖,比日间更加清冽醉人。
黎子何快步走在长廊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沿廊坐下,被树枝划伤的手仿佛毫无知觉,只怔怔看着地上随花叶摇曳的阴影,脑中仍是白日里听得的那句话,当年季府满门抄斩一事,真与姚儿有关么?
在她“死”掉之前,云帝登基三年,后宫之中她一人独大,直到她终于怀上那个孩子,几月不可侍寝,朝中大臣纷纷谏言充实后宫。古往今来,没有哪任帝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尽管憋着闷气,她还是同意封顾将军的独女顾琳妍为妃,那时她想着一个妃子,总比在全国选来一批秀女好,哪知道妍妃的入宫,便是她失宠的开始,三个月,云晋言以养胎为由,将她困在红鸾殿,外界消息几乎一概不知,直到一日姚儿神色慌张地告知她,季府被判谋逆,诛九族,三日后处斩。
那句话对当时的她而言,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云晋言三月的冷落找到了理由,对妍妃的专宠找到了理由,甚至对她三个月的禁锢也找到了理由,尽管自己不愿相信,可云晋言是靠着季家的支持才顺利登基,妍妃的受宠,显然是云晋言想要拉拢顾家,而将自己禁足三月,恐怕是担心走漏风声。
歇斯底里,发疯般找了云晋言三日,他不肯听她说话,不肯露面,直至她在妍雾殿跪了整整一夜,终是死心。
那时的季黎一心纠结在云晋言为何负她?却没有想过季府仿若一夜之间的轰塌,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做过手脚,她要对付的人,便不止眼前几个了。
黎子何嘴角掀起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