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我常思及渭水与黄河之上的琐事。”秦四郎低低的开口说道,他的嗓音不似以往那般清朗,缓慢且沙哑,“倘若当初,我们未在齐郡停留,上岸便直往临淄,你也不会被刘珩拘走,可对?如此,你仍在我身旁,与我风雨同舟,和衷共济,可对?”
崔莞全然未料到,秦四郎此时前来,开口竟是这番言辞,她心中不由一怔,然而,未等她思虑清楚究竟是继续装晕,还是睁眼面对,耳旁再度响起那道低哑的声音。
“阿莞,当日覆舟山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确实未想过要伤你。”一语落下,一声轻叹夹杂着一声苦笑,落在崔莞耳中,“相较之下,刘珩的手段,当真比我高。”
闻言,崔莞甚是不解,此事与刘珩何干?
敏锐的触及她眉间微不可查的轻蹙,秦四郎顿了一顿,却并未继续言明,而是适时的转开了话,“阿莞,兴许你已记不得渭南客店中,我曾与你说的一席话,但我从未忘过点滴。”
往昔浮上心头,崔莞心尖微涩,整日活在心惊胆战中,那样一句温情,她何尝会忘?
香樟树下,他曾言,阿莞,你可信我的。
只是当时她饱尝情殇,重回人世,根本放不下心结,又谈何信与不信?
沉默片刻,秦四郎眸底的涩意愈发幽深,他定定的望着崔莞,轻轻说道:“阿莞,你可知,渭南香樟之下,黄河水道之上,建康民宅子中,以及覆舟谷崖间,我曾有一话想说于你听,然而,你从未给我开口的时机。”
“今日,再无人可阻。”
这轻缓却令人苦涩至难以喘气的声音,使得崔莞下意识睁开双眸——
“阿莞,我心悦你。”
浅淡的唇瓣微掀,却言出让崔莞无法保持冷漠与镇定的话语,她直直的望着秦四郎,眸光怔仲。
屋外依然沉寂一片,高高撩起,挂在金钩上的红帐,随着习习入室的凉风微微飘动,沉香案上摆放的两支儿臂粗的红烛,火光明亮,将秦四郎清减却不失俊美的脸庞染上半边橘色的光芒。
崔莞稍稍动了动唇角,却言不出半个字,秦四郎待她如何,她自是知晓,可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将这一缕情愫如此坦然的呈现在两人面前。
尤其是此时此刻,这样一种场景之下。
对上崔莞微滞的眸子,秦四郎轻笑一声,脸上的神情隐隐透出一丝莫名的释怀,埋在心底的话,终于能在她面前吐露,即便迟了,晚了,也好过苦藏一生,终不得解脱来得痛快。
一片只能闻及气息涌动的静谧中,两人一坐一卧,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几何,直至门外传来一声恭敬话音:“禀郎君,贵客已临门。”
“将人请进来罢。”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崔莞一眼,站起身,抬手挥落红帐,将锦榻掩得严严实实,又唤侍婢将一旁的屏风挪了挪,彻底挡在榻前。
此情此景,崔莞如何想不到来人是谁,她心急如焚,可哪怕竭尽全力,也难动弹分毫,挤在嗓中的声音,也似被堵死一般,根本冲不出口。
榻上的崔莞想尽各种法子挣扎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迈着沉稳的步伐,随引路侍婢,慢慢踏入屋中。
☆、第二百八十章 坦心,坦情,坦秘(中)
见到来人,坐在锦席上的秦四郎,微微晃动手中的白玉酒樽,“你总算来了,倒未迟半分。”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意,眉宇间全然未见往日的忿恨与方才的长愁,这般温润君子的摸样,落入来人眼中,令那双冷冽的墨眸一眯,旋即松开。
“她在何处?”
虽因屏风遮掩,看不见堂前的情形,可这道魂牵梦索的磁沉嗓音一入耳,崔莞便知来者定是刘珩。
她又急又怒,可纵使千般竭力万般挣扎,也无法动弹半根指头,只能歇了心,眼睁睁的躺着,听着。
“殿下大可放心,止桑并不似殿下那般狠心,会诓阿莞生死相随。”
明晃晃的讥嘲,刘珩却恍若未闻,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冷冷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入目均是让人觉得碍眼的大红,尤其是那对还未燃到一半的红烛,他冷哼一声,方走到秦四郎面前,将衣摆一撩,入席落座。
一几相隔,四目相对,只是一人执樽慢饮,一人十指微蜷,置于身前。
屋外的月华如流水,流淌在敞亮的庭院中,风过,悬在檐下的花灯与红绸轻摇,一股莫名的寂谧逐渐蔓延入半敞的门扉内。
静默良久,秦四郎慢慢搁下手中的酒樽,目光扫过眼前陌生的脸孔,飒然一笑,道:“恕止桑有惑,此时是当继续称您为太子殿下,还是重唤您为新平将军?”
刘珩眸光轻闪了下,淡淡的说道:“随意。”他入雍城,并非是以本来面目现身,既然秦尚今夜摆下此局,便可表明他的身份早已被识破,如此,又何必多费唇舌。
料不到刘珩的表现会这般轻描淡写,秦四郎微顿,复而笑道:“说的也是。”说罢他执起壶,斟上一樽酒,也不招呼刘珩,径直抿了一口,方道:“不过,殿下既然在此,眼下率军北上之人,又是谁?”
淡淡酒香扑鼻,刘珩眉头微褶,瞟向那酒壶的目光中,狐疑之色乍闪而逝,口中却破天荒的应道:“替者。”
这二字一出,非但秦四郎凝住笑意,便是崔莞也如卧针毡,她虽知晓以刘珩谨慎的性子,定不会无缘无故向秦四郎吐露这等机要,可仍忍不住心头的焦灼,只可惜,此时此刻她连上前打岔的机会都无半分。
三言两语,语气是诡异的平和,秦四郎饮尽第二樽酒,随即落下白玉樽,再度斟满后,却只握着,未执起,而是垂眸望着樽中微漾的琥珀色,“殿下可记得,齐郡郡守府中,曾问过止桑一言。”
刘珩瞥了一眼的秦四郎透出丝丝醺意的眉宇,未开口接话。
“殿下曾问,止桑心中于你可有怨?”秦四郎握着酒樽的手一紧,指节泛白,爆出啪啪轻响,他抬眼盯着刘珩,道:“手足亲妹,无故命丧东宫,焉能不恨乎?”
“秦莹之死,非孤所愿。”沉默片刻,刘珩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开,“然,你所言也未过,她无故身亡于东宫,孤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秦四郎气息一窒,哑声问道:“阿莹究竟被谁所害?”
刘珩未答,静静的对上秦四郎的目光,眸底涌起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幽深。
一时间,屋内再度沉寂,崔莞僵着身子躺在榻上,她全然未料到,刘珩与秦四郎,还有这般纠葛,巴陵秦氏的嫡女,死在东宫之中……
任凭是谁,都知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蹊跷。
几欲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嘶哑的笑声陡然打破,秦四郎仰面大笑,惨白的面容上,悲沧流转,一滴温热的泪珠泌出眼角,滑入发鬓间。
他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自己有眼无珠,笑自己自欺欺人。
当年殷贵妃三千**爱于一身,盛**之下,李后为寻求士族为靠山,示意亲族陇西李氏暗中为太子密谋姻亲,巴陵秦氏之女虽不足以为正妃,但一太子良娣却绰绰有余。
可谁也未曾想到,赐婚的旨意尚未明示,一场东宫花宴,秦莹莫名溺亡。
皇室与李氏的双双遮掩之下,巴陵秦氏连爱女尸骨都未能亲敛,然而,一纸意外,堵住天下之口,却堵不住秦四郎一颗忿恨的心。
这些年,借刘冀之手,他翻查当年花宴一事,虽时隔多年,不少宴间服侍的侍婢仆从亦被暗中处置干净,可只要有心,或多或少可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越查,便越心惊,直至有一日,他连送上几案的密信,都无胆量再翻开半张。
“阿莹之死,实乃楚氏所为,实乃楚氏所为,我早该知晓,早该……”歇斯底里的狂笑戛然而止,一口殷红的鲜血如三月里的春花,在秦四郎唇畔绽开。
刘珩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无惊无澜,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以你的才智,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秦四郎低笑一声,一滴滴鲜血自微启的唇角泌出,他抬手擦去,不过片刻又现,索性放下手,任由鲜血滑过下颌,滴落在前襟之上,将大红的华袍染出一片逐渐扩大的暗色。
“殿下算计了止桑这么多回,总该让止桑扳回一趟罢?”
刘珩神色遽然一沉,看也未看秦四郎染着血,却高高扬起的唇角,斜了一眼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忽的站起身,绕过长几与秦四郎,径直走向屏风后的锦榻。
挥开层层红帐,一张满是惊容的小脸露在眼前。
崔莞本就被秦四郎歇斯底里的狂笑惊得思绪凝滞,待眼前的幔帐被人掀开方堪堪回神,刚瞥及来人陌生的面容,只觉身子蓦的一轻,便被人自榻上抱起。
“可还好?百里就在府外,莫怕。”
换了面容,却换不掉嗓音与身上的气息,耳旁响起的关怀,以及一股熟悉的冷香窜入鼻中,崔莞心中大定,却碍于通身无力,口不能言,只能动了动眼瞳,示意他无碍。
“酥骨散,两、两个时辰后自解。”
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断续之语传来,自刘珩起身后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的秦四郎,尾随在他身后,踉跄行到屏风旁,血迹斑斑的手扶在屏风上,才勉强站稳身躯。
刘珩本不欲令崔莞目及秦四郎此时的惨状,可眼下,即便是点下崔莞的睡穴也来不及了。
临失神智之前,一张沾染着斑驳血迹,却不似清俊的面容,噙着一抹出尘安宁的浅笑,就这般直直的烙入崔莞眼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坦心,坦情,坦秘(下)
夜色渐浓,逐渐沉寂的雍城暗流涌动,一行八辆马车缓缓自秦氏别院中行出,趁着正浓的夜幕朝援军驻扎的营地疾驰而去。
雍城本就实行宵禁,魏人围城后,宵禁的时辰更是向前提至酉时三刻,可不知何故,今日这一路,却是异常顺利,仿佛早已知晓马车即将驶过一般,巡城的卫兵有意无意绕开了通往营地的必经之路。
崔莞醒来时,马车还未行到营地,摇摇晃晃中,她慢慢睁开双眸,一入目,便是将她揽在怀中的“陌生”男子。
车厢临门一侧的角落里,悬着一盏琉璃灯,虽灯光略显昏暗,却足以令人看清车中的人影,崔莞眨了眨眼,失去神智前的一幕顿时涌上心头——
“秦尚!”
先是耳旁响起一声低呼,随即怀中的人儿便坐起身,感受胸前逐渐消逝的暖意,顶着一张皮膜的刘珩面色微沉,却平静的开口道:“醒了?”
“嗯。”下意识应了一声后,崔莞才算真正醒过神来,她抬眸望向刘珩,唇角微动,却言不出半个字。
事实上,刘珩与秦四郎那一番交谈,崔莞躺在榻上听得一清二楚,可整个人却好似置身云雾之中,全完理不清头绪,眼下即便是想问,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瞟过崔莞呆滞的神情,刘珩心头一软,伸手将人重新扯到身旁,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捋了捋那头簪钗尽去,凌乱散在身后的乌发,方缓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惑,也罢,你若想知晓何事,尽管问,我自不会瞒你。”
他坦然,崔莞也不扭捏,张口便问道:“秦四郎怎样了?”闭目前所见的那一幕,到底还是入了心。
闻言,刘珩剑眉微褶,原本崔莞身上的大红嫁裳,便已让他碍眼至极,而此时崔莞的关切之语,虽还不足以使他怒意横生,可多少还是令他思及秦四郎今夜的刻意谋划。
“饮下毒酒,拒人援手。”言下之意,并非他见死不救。
即便崔莞思及几分,可乍听刘珩此言,也不由一怔。
秦四郎……殁了?
“他当真……”崔莞慢慢蜷起发凉的十指,以往清如玉石般的嗓音,骤沉,喑哑。
她从未想过要秦四郎的命,哪怕他时常借她谋算刘珩,哪怕覆舟山上,险些因他丧命,亦无一丝一毫将其置于死地的念头。
此时此刻,崔莞心底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秦氏四郎,那样一个如美玉般温润的少年,若不是荒林山道上遇见她,兴许就不会踏上这条与上一世霄壤之别的不归路。
终归是她负了他……
“你不必自哀自怨,今日之事,乃是秦尚自取,怨不得你我。”
刘珩搂在崔莞腰间的手臂缩紧了些,将那温软的身子完全敛入怀里,沉声说道:“秦尚与寒门携手,无非是因秦氏覆灭,殊不知,当初寒门势大,士族式微,即便我有灭秦氏之心,也无相应之力。”
不是士族,那便是……“寒门!”
缓过神后,崔莞思绪转得飞快,她动了动身子欲再度坐起,却不想揽在腰间的手臂下了力气,推不开也挪不动,僵持片刻,只好收了那股对刘珩而言不过二指拈花的细微力道,略略抬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刚毅的下颌。
“可若我未记错,秦四郎曾言,当初秦氏覆灭,乃是你以勾结寒门的罪名,联合巴陵诸多世家同裁之故,又何以与寒门相干?”
要不然,秦四郎也不会决然转投寒门。
“区区一道罪名,岂能轻而易举的毁去一个底蕴不凡的百年世家?”刘珩薄唇勾起,满目森然,显然,回忆于他而言,也非是好受之事,“无非是有人借我之手,欲行其事罢了。”
送上门的把柄,物尽其用下,又何必外推?
崔莞非是愚钝之人,刘珩三言两语一点拨,思绪顿开,无论个中缘由如何,士寒皆起心思之下,莫说巴陵秦氏,只怕王谢也未必能讨得好处。
只是她着实想不出,究竟是何故,使得寒门竟情愿将巴陵郡双手拱于士族,也要覆灭秦氏。
闻及耳旁的询声,刘珩唇角泛起一丝讥讽,不紧不慢的道:“你且思秦氏既灭,秦尚如何脱身,又如何以罪民之身,一跃入沐园?”
崔莞微怔,不出片刻,眸底陡然迸出一片震惊之色,再顾不得许多,挣扎着坐起身,而刘珩此时也顺势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她又惊又诧的小脸。
“你,你所言之意是,是……”艰难的挤出半句话,崔莞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莫说是她,便是换了谁来,听闻一世家覆灭,居然是因族中出了一名容貌清俊至极的翩翩郎君,也会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唐无比!
刘冀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