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旅人行至门前,便会有一名铜盔上别着一小束红缨的士兵上前验看官凭路引。
除去方才长驱直入的那人,便是秦家车队,也需如此。
负责验看的士兵接过楼管事递来的牒书,毫不意外地触到贴在牒书底下的金叶。
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面上却不改色,略扫了眼手中牒书,点头说道:“放行。”
取回牒书,楼管事略松一口气,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刀口喋血的守城士兵只认真金白银,可不理会来者是士族还是百姓。
若想顺利进城,还是少惹为妙。
与楼管事相比,秦四郎的神情多了一丝阴郁,他不曾忘记,方才那人入城时,守城士兵可是安安分分的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如此想来,那人想必早已来过雍城,且所呆时日定然不短。
微微晃动的马车中,秦四郎眉头轻蹙,垂下眸,盯着系在腰间的碧玉佩,若有所思。
倒是崔莞,听到窗外一阵又一阵的鼎沸人声,心知是入了城,迟疑片刻,终是小心的掀开一丝缝隙,打量起外头的景色。
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各色旗帜随风飘扬,往来的人群如奔流不息的江河,小贩的吆喝,行人的讨价还价……
雍城的繁华,她早已领略,而今再一看,眼前不觉有些恍惚。
上一世,她费尽心思,只想攀龙附凤,眼前这一幕幕,最是令她鄙夷不屑,而今重活一世,方明白,看似平凡简朴的生活却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崔莞敛回目光,无声的叹了口气,再度抬起眼,眸底已然平静如初。
秦氏车队入城后一路前行,进入士族居住的内城再往南边一拐,停在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座别院前。
这是早年秦氏先祖游历四方时,置于雍城的落脚别院,这院落虽无秦氏巴陵主宅宽广宏大,布局摆设却极为精致,亭台楼阁,假山湖石随处可见,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可谓是别具匠心。
偶尔有秦氏后人路过,也曾暂居几日,多年来虽无人久居,但看守别院的家仆仍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秦四郎是秦氏最为纯正的嫡系血脉,理所当然居与主屋,而崔莞,则被安排与西边角落的一处木屋中,十分偏僻。
不过,她并不在意,略打量了几眼,便对引路的侍婢淡声说道:“还请姐姐带路,我有要事须得面见四郎君。”
那名高瘦的侍婢,乃是世代守在别院的家仆,许是得了吩咐,并未推拒,点了点头便漠着一张脸,将崔莞引往主屋。
☆、第七十二章 大隐于市何处寻(下)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彰显古朴雅韵,崔莞略扫了一眼便敛下目光,安静的自行自步。
那侍婢虽走在前头引路,然而眼角的余光时不时飘向身后的崔莞,见她如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
依穿着打扮来看,这小姑子应该是四郎君带来的侍婢,怎的走在此处却这般平静?
怪不得楼管事要她留意这小姑子,果真是有蹊跷。
虽心有疑惑,但那名侍婢却比桃兮等人聪慧得多,明白何处行何事,除了暗暗留心崔莞的神色变化外,并无多余举动,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沿着雕廊左拐右拐,穿过尚存一丝绿意的花园,侍婢引着崔莞踏入了秦四郎所居的主屋。
“小姑子稍候。”侍婢轻咛一声,转身便入门回禀。
不一会儿,崔莞便被唤进屋,可她刚跨入门槛,便见一人迎面而来。
健硕的身材,明亮干净的笑容,不是卫临还能是谁?
显然,卫临也未料到能在此处见到崔莞,略略一怔,便露齿轻笑,“阿莞。”
崔莞轻笑颔首,“卫临大哥。”
虽说卫临提醒她,十有**是受了楼管事的吩咐,但仍无损她对这个热心青年的好感。
卫临似乎接了什么任务,并未与崔莞多言,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而崔莞也整了整衣襟长袖,缓缓进了里屋。
见到坐在雕花长几后的秦四郎,她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抬头淡淡地说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没了又侧头看向一旁的楼管事,轻轻颔首,“楼管事。”
“阿莞不必多礼。”楼管事憨憨的笑了一笑,和气的道:“原本落榻便要差人将你请来,奈何别院久未迎主,杂事繁多,都得郎君一一过目,这才耽搁了时辰。”
杂事繁多?一一过目?曾经何时,秦四郎这谪仙般的人物会沾染凡尘庶务?即便他有心,身旁的人也必定不许罢!
崔莞秀雅的细眉微不可查一挑,迎着秦四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
秦四郎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白皙的俊脸蓦然浮起一片淡淡的绯红,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崔莞抢了先。
“小女自知秦四郎君贵人事多,但此次前来亦是为郎君之事。”
秦四郎与楼管事双眼齐齐一亮,“你是说……”
瞥了眼秦四郎恍若朗星般的眸子,崔莞淡淡笑了笑,“君子言出必行,阿莞虽非君子,却也知信字何解,只是若想尽快寻到百里氏,有些事须得秦四郎君相助。”
对上她澄澈如溪泉的双眸,秦四郎激动的心绪莫名一静,点头应道:“理所当然。”
“好。”崔莞也不客气,当下便将心中要求一一提出。
“劳烦秦四郎君为阿莞寻一套合身的缣裳,一顶帏帽,除此外再备二百金。”
“二百金?”楼管事眉头一皱,眼底陡然升起一丝狐疑。
二百金于郎君来说,自是不算什么,可若放在他手中,都觉沉,这小姑子张口便是二百金……
“允了。”秦四郎静静的注视着崔莞,“你要的,我都允,不过……”
“没有不过。”崔莞昂起下颌,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道:“三日内,百里氏必现!”
☆、第七十三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上)
一缕午后的暖阳漫过天窗,散落在崔莞掩去大半的脸庞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流转出一股浓烈自信,宛若三月桃夭,华颜灼灼,令得秦四郎神智不由一恍。
但极快,他便复如初,继而垂下眼,淡声应道:“如此,甚好,为免耽搁时辰,我再予你一辆车。”
“不必。”崔莞轻轻摇头,朗声言道:“过犹而不及,有此三物,足矣。”
秦四郎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然,崔莞不闪不避,眸光盈亮如初。
缄默片刻,秦四郎嘴角微微一扬,“如你所愿。”
“多谢秦四郎君。”崔莞心头略松了口气,她不想让秦四郎的人跟在一旁,可若秦四郎执意,她也不好推拒太过,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达成所愿,她亦不再多留,行过礼便信步离去。
待崔莞走后,秦四郎便让楼管事亲自着手,将她要求之物备好,送往木屋。
不多时,换好衣裳,带上帏帽,又将两百金收妥的崔莞,转身便出了秦氏别院。
她前脚方踏出门,后脚便有家仆将消息禀报给了秦四郎。
“郎君。”楼管事始终觉得不妥,雍城不似巴陵,乃是秦氏驻地,况且雍城雄伟广阔,若这小姑子一去不回,只怕也不比那百里氏好寻。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道:“还是差人远远跟着那小姑子罢?”
秦四郎头也未抬,仔细看着整齐摆在长几上的一张张薄笺,“不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者不过区区二百金……想到此,他心中哑然失笑,信了便是信了,何须寻诸多借口?
得了声,楼管事只好耐住心思,静静的守在秦四郎身旁。
崔莞可顾不上那么多,离开秦氏别院后,整个人顿觉懈弛不少,步伐亦显得轻快了许多。
她左右张望了下,便转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大道,缓缓往来时之路行去。
雍城虽富饶,但士族与庶民泾渭分明,分居内外二城,甚少有交集之处。
城内有一条清水河,名渭,以渭河为界,东面铺满平坦干净的青石道,房屋大多奢华宽敞,此处便是内城,居住着雍城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
而渭河西面则是一条条黄土小道,车马行过,阵阵尘埃连天,房屋大多为木屋,还有些许搭着茅草屋,一栋接一栋,紧紧挨在一起,从街头到街尾无一变化,甚至每条街道两旁都是如此光景。
这,便是庶民百姓栖身的外城。
崔莞要去的便是外城,不过,以她的身子与脚力,显然比不上进城时的速度,走了莫约大半个时辰,方从内城走到外城。
站在热闹的街头,辨了辨方向,她抬脚便往西边走去。
若是未记错的话,西边应当有个市集,那儿便可租到代步的牛车驴车。
当初她还未医治好容貌,只是春风楼的一名打杂小婢,可没少来此处替外出的姑子寻车。
思及前世,崔莞心中泛刺,但脚下丝毫不停歇,一路往西。
又走了两刻钟,果然,远远的,她便望见了一处人声喧哗的市集。
市集内带帏帽的姑子女郎虽非随处可见,却也不少,但如崔莞这般身着华裳,看似世家姑子,却出现在市集寻车,难免让人觉得诧异,故而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闻,略扫了一眼,她便大步朝一名莫约四十出头,面貌整齐,身材高大,着粗布青衫,赶着牛车的中年男子走去。
见生意上门,中年男子难免有些激动,急急跃下牛车,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招呼:“女郎可是要乘车?”
崔莞颔首,直截了当的道:“一金,租用你的牛车三日,可否?”
三日便能赚一金?中年男子欣喜若狂,连连应声:“可,可!”
四周的驭夫闻言,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不过,许是崔莞这身装扮的缘故,虽有人眼热,却未敢寻事。
毕竟对庶民来说,挑衅士族贵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弄不好可是会被处死。
故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中年男子载着崔莞缓缓离开了市集。
中年男子的牛车虽比不得秦氏的宽敞,但打扫得十分干净,也无什么难闻的气味,崔莞静静的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行了一段路,那中年男子才陡然记起,自己还未询问客人要去往何方,于是侧头低低问道:“女郎要去何处?”
听到询问,崔莞双眸未睁,嘴角却是轻轻一勾,清声说道:“春风楼。”
☆、第七十四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中)
听言“春风楼”三字,中年男子黝黑的脸颊泛起一丝潮红,想来心知肚明那是个什么去处,再看崔莞时,眼底难免生出一丝怪异之色。
他显然是料不到,这样一个清贵的女郎,竟会涉足烟花之地。
不过,那中年男子嘴角蠕了蠕,最终还是咽下冲到嘴边的话,默默的转过头,驾驭牛车缓缓沿着黄土小道前行。
崔莞并未察觉到驭夫的心思,她双眸紧阖,帏帽下的面容平静淡漠,仿佛沿途的喧嚣嘈杂,不曾入耳分毫。
雍城虽置内外,但恰接两城的渭河周围,却是极其繁华之处。河岸两旁大贾荟萃,商铺林立,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琳琅满目,酒肆茶馆,应有尽有。
待夜幕降临时,白日里清水悠悠的渭河中,画舫游船轻弋粼粼碧波之上,琉璃熠,流水潺,琴筝悠,美人吟,明明是红尘俗事,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闲雅,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无醉不归。
除此外,最为惹眼的,是一座立在河畔,三层高,碧瓦朱甍,红笼高悬,精美非凡的琼楼。
那,便是春风楼。
晃悠悠的牛车慢慢停稳,未等中年男子出声,崔莞已然睁开了双眸。
“女郎……”眼见崔莞稳稳落地,抬足便要往春风楼去,那中年男子不由低低的唤了一声,忐忑的捏了捏手中的藤鞭。
崔莞顿住脚,探手自悬在腰间的荷囊中取出十枚五铢钱,“你且在一旁候着,莫要走远。”
“诺,诺。”中年男子面上惴色尽消,一脸欢喜的将钱塞入怀中,连连应了两声便跳上车,将牛车驱到路旁的树下等候。
崔莞则抬头瞥了眼高悬于朱门之上的雕花方匾,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踏上台阶。
春风楼虽是烟花之地,白日里却也敞门迎客,即便清冷了些,但偶尔也能目及衣冠整齐,步伐匆匆的男子跨门而出,急急离去,显然是**沉醉,不知归处。
这于春风楼来说,已是常事,故而旁人不觉有何突兀,反倒是崔莞那抹缓缓踏阶而上的纤细身影,招来不少惊奇的目光。
崔莞不为所动,静静地沿着台阶走到春风楼的大门前,只是在跨门而入的瞬间,微垂的眸子极快的扫了一扫大门右侧的拐角处。
一入门,一名三十出头,浓妆艳抹,体态丰腴的鸨儿快步迎出,却见进门的是名姑子,面上笑意顿敛,蹙起眉头,谨慎的打量了崔莞几眼。
能令春风楼声名远播之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不过稍稍两眼,鸨儿便看出崔莞身上的华服乃是非寻常人家可得的缣裳,她缓了缓面色,轻笑道:“小姑子怕是寻错了门罢?奴这儿可不售胭脂水粉。”
“错与不错,何不待我言明?”崔莞眸光清冷的看着眼前人。
此人姓殷,春风楼中的妓子唤为殷妈妈,上一世便是这个殷妈妈自李提手中将她买下,带回春风楼,最终又将她送到曾信榻上。
除去曾信,她最恨的,便是此人!
然而,眼下并不宜轻举妄动,崔莞暗暗吸了口气,耐住心中渐渐翻腾的怒恨,淡淡地开口说道:“既是不售胭脂水粉,那么,沉梦可售?”
听闻沉梦二字竟从一名小姑子口中说出,殷妈妈嘴边的笑容霎时便僵了!
☆、第七十五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下)
世人皆知,春风藏二绝。
一乃曾名动天下,才貌无双,被称之为雍城第一美人的花魁云瑶;二则是千金难求一壶醉的藇藇佳酿,缠梦酒。
一沉一缠皆为梦,可惜世人只知美人缠梦,绵长缱绻,说不出的**蚀骨,却不识独酌梦沉,灼烈醇厚,亦别有一番绝顶滋味。
缠梦千金难求,沉梦更在其之上,且此酒甚少摆上几面,即便有,也是以缠梦之名冠之,除去殷妈妈与夙瑶,根本无人得知沉梦一名。
而今,此名却从一位看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