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少年缓缓站直身子,白皙脸颊上梨涡微现,一双乌黑的眸子仿若嵌在夜幕中的寒星,晶亮晶亮,“自然是因……那**你对周薇之举,甚合我心。”
崔莞眉尖若蹙,“如此简单?”
“不若你以为当如何?”少年昂起下颌,旖丽的小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周薇素来伪善,奈何某些人有目无珠,偏将顽石当美璧。”说着他扁了扁嘴,眉目间隐隐浮起一丝恼意,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平和了,“总之,你那样做,我甚是喜欢。”
这少年脸上流露出一丝小女儿家的羞恼情愫,令崔莞心中升起一顿明悟,她抬起眼,平静的目光在少年的腰肢上打了个转儿。
他虽身姿修长,又一副腰身挺拔的模样,可那套看似合身的儒袍罩在身上,仍显得宽松许多,尤其是腰肢,乍看不觉,细看之下才令人察觉出一丝端倪。
继而,她又照着少年所说,将目光移到耳垂处——
果真如此!
崔莞眸中闪过一丝恍然。
那少年虽与她一样束发带巾,然而颊旁耳前缀留些许碎发,恰好将两颗圆润的耳垂遮得严严实实。
看来,这堪称倾城绝色的少年,也是一名纤妍妩媚的小姑子。
面对崔莞探究的目光,少年落落大方,没有一丝一毫的闪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看穿。
不过,那双乌黑瞳仁中的笑意,愈发浓了。
“多谢。”
良久,崔莞敛回目光,颔首轻轻道谢,她虽猜出了周薇的身份,却并不知周薇竟会如此得**。
不过想来也是,以周薇的姿容,换做任何世家,也是一枚掌上明珠,毕竟世家之间的亲疏,大多靠彼此联姻来稳固,拥有如此美貌的姑子,自然是家族中重点栽培的目标,将来可待价而沽,寻上一门对家族有利的姻亲。
而周肃此次,显然瞄上了秦氏最为出色的郎君。
怪不得周薇会急匆匆的寻她麻烦,想必是误会了什么。
崔莞暗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缓缓沿着木梯,一步一步往上踏。
底下的‘少年’昂首望着她越登越高的身影,眸底微光轻闪,忽的又扬起声,朗朗说道:“听说,张琅并非雍城人士,而是来自齐郡,且齐郡郡守,似乎也姓张呢。”
清清朗朗的声音入耳,崔莞心中不由一怔,虽与这同是女扮男装的姑子初次相见,可短短几言,她便看出,这姑子并非胡诌乱造,信口开河之人。
因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只怕是另有所指罢。
周薇,雍城城主周肃,张琅,齐郡郡守……
崔莞苦笑,看来,一个城主之女后,她似乎又惹上了一位守郡公子。
真是…流年不利。
她越想越懊恼,今日当真是不该出门啊!
纵使心中百转千回,崔莞脸上仍旧一片平静淡漠,便是脚下的步伐都不曾停滞一丝,慢慢的,慢慢的踏上顶层舱楼,再轻轻一转,彻底消失在那‘少年’眼前。
“倒真是个有趣的呢。”‘少年’低喃一声,也随之缓缓离去,不过,‘他’并未去往甲板,而是转身沿着略微昏暗的过道一路行到了船尾。
‘少年’懒懒地倚在船尾横舷上,眯起一双墨眸,任凭微凉的和风拂面而过,撩起落在双颊两旁的碎发,白皙如玉的圆润耳垂上,赫然是两个细微的小孔。
忽的,‘少年’将头微微一侧,懒洋洋的道:“阿笙,你说,那小姑子见了我,脸上不红不羞的,可是我容貌不够俊?”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少年’身后。
“你不该表露真容。”
略带一丝沉哑的嗓音,并未回答‘少年’的疑问,开口便是隐隐的斥责。
‘少年’转身,与那名唤阿笙的男子四目相视,莹润的小脸上缓缓一笑,仿若明月流辉,华美非凡,“我只想着,那人既然看重于她,我若令她倾心,岂不算是胜了那人一筹?”
“你与她都是姑子。”
阿笙蹙了蹙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探手将这爱惹事的小东西拉入怀中,左手轻轻一抖,一样薄如蝉翼的事物便从袖内滑出,落入手中,他抬手罩住那张尚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由上往下轻轻一抹。
原本绝代风华的翩翩美少年,已然成了一名肤色暗黄,容貌平凡的普通少年。
做罢一切,修长的手掌垂落时,便趁势扣上了那即便裹着布条,也不过盈盈一握的腰肢,他淡淡说道:“既然交易已经完成,就莫要再胡闹了。”
“胡闹?”‘少年’心中一恼,瞪起一双变得细长的眼眸,磨着一口小细牙,呼呼怒道:“我比你俊,比你多金,凭什么只许你与那周薇卿卿我我,而我寻美人儿便是胡闹?”
听着这一阵一阵的磨牙声,阿笙眼底眸色渐浓,干脆垂头,一把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双手一用力,将那轻如鸿羽的身子横抱而起,快步行向暂且落脚的舱房。
船尾所发生的一切,崔莞俱是不知,她踏上木梯,转身便要返回所居的舱房,可刚走两步,陡然看到一道身影飞快的自她门前跑开!
☆、第一百零三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上)
“吴汐?”
看到那抹一瘸一拐慌不择路的身影,崔莞蹙起了眉头。
顶层的舱楼只有一个出入口,那便是崔莞舱房前莫约十来步的木梯,而且舱楼仅有横竖两条雕花廊,稍稍抬眼,便可一览无余。
吴汐忍痛小跑几步,才发觉眼前根本无路可退,加之被崔莞认出,她索性不跑了,一瘸一拐转过身,慌乱的瞟了一眼站在舱房门前的崔莞,继而垂首含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崔莞的目光经她微露的下颌扫过那只轻轻踮在地上的纤足,面容虽平静淡漠,眼底已掠起一丝警惕。
她可不曾忘却,登船的第**,吴汐那番挑衅言行。
“你怎么会在此?”
沉默片刻,崔莞率先张了口,她声音清冷,如船下湍流。
“我……”吴汐嗖的抬头看了一下崔莞,只觉得眼前容貌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崔莞,只是这般静静的站在远处,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清清冷冷的,便令人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迫。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如周薇所说的那般,是一个供人狎玩的娈童。
她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掩在长袖下的双手十指交缠,不安的绞动,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寻错了舱房。”
寻错?崔莞秀眉微扬,眸光渐冷,目光轻轻扫了一圈四周,又落回吴汐身上,淡淡地说道:“若我未看错的话,这层舱楼为秦氏四郎所居,吴氏,好似并不在此罢?”
“你!”略含讥讽的话落在吴汐耳中,她心头不由一恼,可一抬眼,对上崔莞那双乌黑幽深的眸,口中的怒言又呐呐的说不出了。
周遭的气氛,再度沉凝而下。
吴汐垂眸而立,避开那两道仿若探穿人心的目光,掩下的瞳仁飞快地左右移动,踌躇片刻,乌发下的额角泌出了一丝丝薄汗。
崔莞静静的站着,眸光如风,不疾不徐,今日吴汐的出现,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那**周薇现身后的所为,以及吴汐的神色变化,均让崔莞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就好似……看到了上一世的曾信与自己。
故而,她未将那夜之事宣扬出去,一来想以此作为挟制周薇的把柄,以免日后总要费心思多加防备,二来亦是予吴汐一条退路。
若今日,吴汐仍帮着周薇……
崔莞眼底猛然闪过一丝冷冽。
吴汐并未发觉崔莞的神色变化,心中夷犹许久,她终是将牙一咬,抬起头,目光定定的望向崔莞,嘴角微启,正要出声——
偏偏就在这时,舱楼底下隐隐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以及女子清脆欢悦的笑声。
倏然,吴汐面色一变,再顾不得许多,强忍剧痛,跛着脚,急急奔向木梯。
与崔莞擦肩而过时,她步履微顿,低低的到了一句:“当心。”
这两个字,极轻,几乎尚未出口,便被拂面的凉风扫去。
只是,恰好落在了该落的耳中。
崔莞双眸轻眯,若有所思的盯着吴汐匆匆忙忙,可称得上是连滚带爬般离去的身影。
方才那道隐约的笑声,虽有些陌生,但她仍听出了是出自何人之口。
应当是方才跟随在周薇身旁的女子之一。
吴汐听声匆匆离去,加之那句若有似无的“当心”……
崔莞侧头看向那两扇合拢的舱门,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贴在厚重的门扉上,屏住气息,用力一推——“砰”的一声轻响,舱门大敞,狭小的舱房霎时尽收眼底。
屋内未见一丝异样,几榻壶盏,甚至榻上的棉被,仍旧是她离去时有意摆放的样式。
崔莞细细的环视一圈,悬着的心放缓缓落下,可随后,却在门槛后发现一张尚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地上的帛纸。
这是……
她并未合上门扉,而是任其敞开着,屋内的情形,在外可一览无余。
虽说秦四郎所居的舱房离此略远,可楼管事却与她对门而居,兴许见吴汐一位孤身小姑子,又未前往秦四郎的舱房,护卫便没有出面驱逐,不过崔莞相信,若在此时她出了事,那些隐在暗处的护卫应当不会置之不理。
无论怎么说,总归在外人眼中,她暂且算是“秦四郎的人”了,即便是为了秦四郎的脸面,楼管事也不会任由她在眼皮底下出事。
崔莞眸光轻转,弯身拾起地上的帛纸,翻看前,仍是谨慎的微屏气息。
略微泛黄的帛纸上,寥寥数笔,落下几个殷红字迹,看起来,似是以指作笔臙脂为墨,只是书写时显然有些慌乱,字迹显得十分潦乱。
仔细辨认了一番,崔莞终于看清了帛纸上所写之意,与此同时,她面色沉凝如水,那双宛若曜石般眼眸漫上了一缕彻骨的寒凉。
居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看起来,就真的如此软弱可欺?
崔莞缓缓将手中的帛纸揉成一团,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掌心中。
“阿莞?”
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穿门而入,“你怎的不合门?”
崔莞回头。
敞开的门外,一道身着青衫的健硕身影,一张露齿轻笑的脸孔,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卫临。
看着卫临深含善意的笑容,崔莞眼底的冰寒一点一点褪去,她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帛纸团儿抛入袖中,颔首轻声说道:“屋内狭小,难免有些憋闷,趁着白日秦四郎君外出,敞开门,也好顺一顺气。”
闻及崔莞所言,卫临下意识错眼扫了扫屋内,确实是狭小了些,尚不及他所居的舱房一半大,想着,他不由又道:“听说船会泊在渭南渡夜,明日一早才会启程,你若想顺气,何不上岸走动一番?也可一观渭南之景。”
崔莞含笑摇了摇头,“若想观景,此处甚好,登高望远,一览无余,又何须费心费力,去做旁人眼里的景中人?”
卫临并不识字,只觉崔莞所说好似也有一番道理,他挠了挠头,腼腆笑道:“阿莞所言甚是。”
随着卫临抬手挠头,手臂内侧一小块破损堂而皇之的展露在崔莞眼前,她甚至能看见袖中那抹白色的内裳。
崔莞眼眸微微一定,忽的勾起唇角,轻轻说道:“卫大哥,你的衣袍破了。”
☆、第一百零四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下)
“啊?”卫临随着她的目光侧头一看,脸上轰的一下涨得通红,急急将手垂下,遮掩那处破损,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我,我失礼了。”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却被崔莞及时唤住。
她笑容清澈如泉,无一丝嘲讽之意,“卫大哥,你将衣袍换下,我帮你缝妥罢。”
“不必了,不必了。”卫临连忙摆手,可刚摆动两下,又急急将手拢回,紧紧贴在身旁,红着一张脸,眼中满是羞赧,“怎可麻烦阿莞?”
“无妨,若非当初卫大哥仗义执言,阿莞也走不到今日,论起来,还是阿莞先麻烦了卫大哥。”崔莞微笑道:“况且,穿针引线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来麻烦?”
卫临闻言,心中浮起一丝犹豫,身为护卫,他随身所带的行礼少之又少,衣袍也仅是带了两件,如今破损了其一,往后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只是他念头一转,又不住的摇头,“不妥不妥,所幸船就泊在岸边,我还是上岸购回一件新裳罢。”
崔莞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闪,她弯起唇角,轻轻说道:“如此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卫大哥还是尽早去寻一寻,可否能购到相似的衣袍,对了,购好衣袍,还须得去寻巧手的绣女,好将族徽暗纹绣上袍角。”
巴陵秦氏乃是名门望族,与一般的小门世家不同,但凡秦氏的家仆,无论管事护卫,还是侍婢杂役,一年四季,一季一人二裳,从色泽到料子,样式至暗纹,均有森严的章程,不得偏差一丝一毫。
上一世,曾信博得权势后,曾效仿过此举,故而崔莞心中甚明,同时也知晓为防有人以假乱真,借机生事,每个名门世家衣袍上的暗纹,绣法均有不同之处,一般外头的绣女难以仿制。
果然,这番听似提醒,实则点明的话语,令卫临面色不由一垮,他又何尝不知崔莞所言之意,只是……
顿了一顿,他抬眼瞟了一下立在屋中的崔莞,明媚的暖阳自那扇半开的窗子错漏入屋,落在她身侧的长几上,瓷壶映出的微光柔柔的洒向一旁的窈窕身姿。
略显朦胧斑驳的光影中,她脸庞优雅的轮廓,恍如云中皎月,清辉流转,徐徐凉风扬起几缕碎发,拂过那双仿若墨玉一般清润的眼眸。
刹那间,卫临心头突突,漫起了一丝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律动。
他慌忙垂头。
崔莞并未发觉卫临的异样,她平静地说道:“若不然,还是让我来缝罢。”
这一次,卫临没有推拒,他抬起愈发涨红的脸,低低说道:“这身袍子穿了几日,已有些污浊,我换下洗净再…再缝罢。”
听言,崔莞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浅浅一笑,道:“好,恰巧今日天气颇为晴朗,适宜洗衣。”
卫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急急往自己所居的舱房跑去,跑走时还不忘夹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