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秦四郎搂在怀中的崔莞,面色一红,立即挣扎着起身,秦四郎也随之松手,只是待一室冷风入怀,掌心的温热逐渐散去,他心中滑过一丝淡淡的失落。
“阿莞失礼。”崔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将心底的翻涌尽数压下,平平稳稳的开口说道:“方才……”
“既然违心,那就无需勉强,等哪一日,你愿意坦然告之,再言也不迟。”说着说着,秦四郎自袖中取出一方月白锦帕,递给崔莞,又淡淡地道:“若说失礼,衣衫不整,仪表不端,方是最大的失礼之处。”
这番话,说得崔莞面色又是一红,她自是清楚,士族一向重视仪表,似秦四郎这样的世家子,莫说衣衫不整了,便是白裳上略沾上一点污痕,都会立即沐浴更衣,以示整洁。
不过,崔莞未接下秦四郎手中的锦帕,而是抬手以袖拭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去脸上残余的灰粉,露出一张妍丽的容颜。
她刚停下手,楼管事的声音便从马车外传入:“郎君,方才前方有驴车倾翻,现下已清出道路,可入城了,只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世今生难再同(下)
楼管事犹豫片刻,见马车内并无动静传出,又继续禀道:“倾翻驴车上之人姓曾,为长麓草堂儒生。”长麓草堂乃当世大儒田公所创,而田公则是郎君的授业恩师,如此说来,这个姓曾的儒生竟与郎君师出同门。
故而他才急急来报。
闻言,秦四郎浓眉微蹙,却是侧头瞟了一眼放下袖子面无表情的崔莞,突然低声问道:“你与这姓曾的儒生相识?”
崔莞弹了弹沾染在袖上的灰粉,她的手依旧冰凉至极,待袖上仅剩一小片因沾水而弹不掉的污痕时,方抬起头,慢慢的,极为冷漠的说道:“不识。”
是了,今生她并非是那春风楼中与云瑶并名的花魁莞姬,也不是守在西阁中为君一笑无所惜的崔氏,此时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庶民小姑子,除了此次外,从未踏出过雍城地界,又怎会识得千里之遥的一个儒生?
想到此处,崔莞移眼望着那方厚重的车帘子,清冷的目光仿佛要穿帘而过,望见马车外的曾信。
这一世,曾信再也没有伤她的机会了。
这一世,换曾信在明她在暗,执棋,谋算,定局之人,皆为她这个不起眼的弱女子。
这一世,百里无崖一棋落去,青云路已毁,曾信仍旧是那个寒门曾信,而她却已不再是那个痴愚至死的西阁崔氏!
所以,不能恨曾信。
崔莞不断的在心中告诫自己,重活一世,为的便是彻底将曾氏一族,将曾施于她痛苦与羞耻的人,一个一个踏入泥底!
可她孑然一身,无所依靠,能凭借的,仅是一颗冷心与那上苍所赐的半步先机,故而,唯有不恨,方能心静神明,方能在这遍地荆棘中,寻出一条通天大道!
崔莞的心境霎时豁然开朗,僵直的后背渐渐软下,她回过头,看着目光炯炯的秦四郎,忽然淡淡一笑,道:“只是这人的声音,倒与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一时止不住心神激荡,让四郎君见笑了。”
秦四郎深深看了一下崔莞眉目间的淡然之色,垂眸盯着方才不小心被甘蜜丸汁水侵染的半角袍摆,沉沉的说道:“严寒渐起,还是尽早入城罢。”
这番话,说得分外明了。
他竟是不打算理会曾信,也不准备施以援手。
莫说候在外头楼管事觉得意外,便是崔莞也不知觉的瞥了他一眼。
秦四郎师从大儒田公,世人皆知,而曾信出自长麓草堂,她亦一清二楚,毕竟身为寒门子弟,却能与谪仙师出同门,在旁人看来,已算得上是了不起的殊荣了。
曾信也是因祖上积德,方有此厚报,为此,当年曾信可没少在崔莞前得意自鸣。
此时此刻,曾信就站在楼管事身旁,秦四郎的话,自然也听入了耳中,俊秀的面容上顿时浮起一丝窘迫与难堪。
他本以为接着这姓楼的口,将长麓儒生的身份抖出后,车中之人即便不对他另眼相看,也该行一番礼待才是,可没想到,对方竟是提也未提……
曾信到底不是蠢人,心中气虽愤咒骂,面上却不显分毫,惴惴不安的道:“是小生的不是,耽搁秦四郎君的行程了。”
他直直点明了秦四郎的身份,风雪交加之夜,对途中遇难的同门置之不理,即便是受世人追捧的谪仙,也失了道义礼数。
曾信心中冷冷一笑,他就不信这些视誉如命的世家子会不顾旁人目光,一走了之。
到时候,入齐郡时,只要他大摇大摆的从秦四郎的马车中走下,便是进不去稷下学宫,也足以令他攀上不少贵人了。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情景,曾信心中止不住火热一片。
霎时间,马车中一静。
站在旁边的楼管事也皱起了眉头,对于曾信的话,他心中颇为不喜,仿佛是在威胁郎君一般,可楼管事扭头盯着曾信,却发现曾信神色张惶,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看不出有何端倪之处。
曾信见秦四郎无话可说,心中不由一喜,正打算在度开口之际,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透出厚重的车帘,穿过肆意的风雪,传入曾信耳中。
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一时间,曾信与楼管事皆是一愣,即便马车中的秦四郎,也忍不住侧过头,目光怔怔的望着梨涡微现的崔莞。
反观崔莞,渐渐敛下嘴边的笑意后,身姿挺拔,抬手慢慢撩起车帘。
这一次,她撩得极低,不过只露出半张小脸,清透的眸子看也未看一脸惊愕的曾信,而是直直望向楼管事,淡淡笑道:“楼叔,你可是与这位郎君说了四郎的事?”
她的话,问得直白,问得犀利,几乎一针见血。
楼管事微滞的思绪陡然一清,瞬间便反应过来了,他沉着脸,冷冷瞪了一眼曾信,大声应道:“不曾明说!”
“哦?”崔莞眼波轻转,慢慢掠过面色发僵的曾信,她微微侧过头,好似在看车厢中的秦四郎,双眸弯起,露齿轻笑,“四郎,这位郎君的眼力可比你好多了,透过帘子也能将你认出呢!”
她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便是在风雪中亦能远远传开,至少前方路旁那几名曾信携来的家仆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寻常时刻,拒了同门一事,无论怎样,终究是秦四郎失了仁义,到时候曾信借着外人之口一传,多多少少仍会伤及秦四郎的清誉。可若拦路的同门乃是暗中算计,心怀不轨之徒,事情便不一样了。
而且,她刻意扬起声,便是想令在场之人皆听得清楚明白,如此一来,也算断了曾信的另一手准备。
毕竟不是每个寒门庶民,都有胆量无凭无据地揪着一名世家公子造谣生事。
随着这番话出口,曾信的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急急开口辩解道:“小生是看了……”话刚冲出口,又猛然哽住,他这才发现马车上竟未挂上牌名!
秦氏在齐郡并未置办产业,这三两车还是秦四郎身旁的家仆先一步到齐郡后所购,故而无论是驴车还是马车,均未挂上名牌。
“曾氏郎君是看了什么而得知?阿挽倒是好奇得紧呢,四郎,你可好奇?”崔莞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若是三年之后,兴许她会多几分顾忌,可此时的曾信,心思与手段,还粗浅了一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饮一啄结因果 为喵爷珍爷水爷安爷li爷wa爷si爷加更
前世今生,最了解曾信之人,莫过于崔莞。
上一世,她跟在曾信身旁,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寒门庶民登上二品大员之位,她**而亡的那一日,曾信正迎娶当朝太傅之女入门,一时间更是风光无限。
而这期间,不过短短三年!足以见得曾信的心机究竟有多深。
就好比眼前这场看似稀松平常的意外之祸,也并非表面所目睹的这般简单。
即便曾信也是刚下船登岸,但以他寒门的身份,所乘船舟,根本无法靠近属士族世家出行所用的码头,故而此时此刻,他不应当出现在这条从码头入城的必经之道上。
若曾信并非刚临齐郡,而是访友归来,那就更应当出现才是!
这条道路,乃是当年士族修缮码头时,刻意开辟而出,只在齐郡与码头之间往返,并无岔道。
说来也可笑,此事,还是当年曾信携她路过齐郡时,亲口所述。
崔莞微弯的眸子里闪过一缕讥嘲,脸上的笑容,映着自车厢顶壁上洒落的莹辉,愈发明亮动人。
秦四郎静静的坐在车厢中,温和的目光追随着崔莞清丽姣好的侧脸,尤其是触及她嘴角那枚浅浅的梨窝,他的心砰砰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笑颜。
可转瞬间,秦四郎又想起方才那一幕,眼前不由浮现出崔莞结满冰霜,苍白似雪的脸庞,眼中的温情霎时冷了下来。
他自崔莞撩起的缝隙中,瞥了一眼车外渐渐密集的飘雪,淡淡言道:“走罢。”
短短两个字,却透出无比的漠然与随意,好似外头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放在眼里,这样的忽略无视,才是对曾信这种野心勃勃之人最大的羞辱。
当下,曾信感到脸上一股火辣辣的疼,胸口一阵阵抽搐,窒息。
他狠狠瞪着崔莞,甚至想透过崔莞看清车厢中的秦四郎,只可惜,随着秦四郎的话落下,崔莞干脆利落的甩手,放下了车帘。
“曾家郎君,请罢!”此时此刻,楼管事对曾信再无半分好感,他冷喝一声,转身便返回驴车。
不多时,马车轻轻一晃,缓缓动了起来。
退到路旁的曾信,僵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移至路旁的驴车后躲避风雪,只是那狭长的双眼始终死死盯着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车队,眸底泛起翻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忿恨。
接下来这一路,极为平静,从码头眺望,能远远看见那高大城池轮廓,可若真要入城,紧赶慢赶也得大半个时辰,更何况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虽有马灯照明,但风雪愈发密集之下,驭夫也不敢行的太快。
此时离城门还有十余里,马车慢慢前行,咕噜噜的轱辘转动声与呼呼的风雪声混成了一团,崔莞仿佛耗尽浑身气力一般,后背靠在内壁上,颔首抿唇,双目微阖。
……她从未想过,会在齐郡碰见曾信。
即便在心中设想过无数个场景,却没有一个似现在这般匆忙,突兀。
这是否意味着,过去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逐渐改变她所知的那半步先机?
崔莞心中不禁苦笑。
果然,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她为了毁去曾信最大的臂膀,利用秦四郎造势,却也使得百里无崖提前一年医好了秦四郎的头疾;原本应当在一年后才出现在稷下学宫秦四郎,带着一个根本不该出现的她,偏偏又在此处碰上了本该同是一年后方相遇曾信……
越往后,她那所谓的半步先机,也会慢慢变得面目全非了罢。
崔莞沉默不语,秦四郎也未出声,不过他的目光时不时在自书卷中移到一旁的人儿身上,待秦四郎看见她半掩在袖下,交缠紧握的十指时,清朗的眸光不由微微一黯。
她与那姓曾的定然相识,而且关系匪浅,若不然一向淡漠平静,便是面对生死算计,仍能一脸镇定的人,又怎会仅闻一言便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姿态。
况且,他从未见过如此衔悲茹恨的崔莞。
想到这里,秦四郎的手陡然蜷缩成拳。
忽的,一阵剧痛闪电般自手背流向四肢百骸,他不由闷哼一声,握起的拳头霎时软软的松开了。
这声闷哼不大,却惊醒了崔莞,她抬起头,恰好看见秦四郎捂着手背,面色苍白额前冷汗直渗的模样,这才记起方才他受了伤。
抿了抿唇角,崔莞挪到秦四郎身侧,垂眸盯着他缩在袖中掩在身后的手,低低的叹了一声,“四郎君的伤势,还是让阿莞看看罢。”
她离得不算太近,可便是这样,秦四郎也嗅及一丝萦绕在鼻尖的幽清香,他心中一燥,感觉好似有什么涌上了双颊,不知不觉中,藏在身后的手缓缓伸了出来。
崔莞小心轻柔的将宽广的月白袖子往上撩,遽然,她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秦四郎的手背已然肿了一半高,原先只是一抹拇指大的乌紫,竟扩大到了婴拳大小,几乎整个手背均是乌中泛紫的淤痕,趁着手臂上白皙的肌肤,愈发显得狰狞骇人。
崔莞不知此时心中是何种滋味,她一直刻意与秦四郎保持疏远,不愿相欠。
可到此刻,她方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欠下不少了。
尤其是方才的舍身相护……
崔莞心中不由暗暗一叹。
“看着骇人,倒不觉疼痛。”许是不愿让崔莞担心,秦四郎低低说道,边说他边欲将手缩回,却不想被崔莞当场按住。
虽然她动作颇轻,可仍旧让秦四郎蹙了蹙眉,脸色又白了几分。
崔莞头也未抬,转过身往车门略挪动了一下,将手自帘子底下探出,抓了一把洁白的雪粒回来,而后覆在了秦四郎的手背上。
“四郎君的手,可揽书,可御笔,可执棋,可抚琴,唯独不可有损,若不然,世人亦会心伤。”
平板的声音,几乎令人察觉不到任何一缕心绪的波动,可即便如此,秦四郎心中亦泛起一丝暖流,便是手背上那又寒又痛的感觉,也变得没那么难耐了。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便是母亲,也仅是日复一日的叮咛着,再勤奋一些,再博学一些,再令世人瞩目一些……
只是不知,那会心伤的世人中,可有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齐郡门前波澜生(上)
一语落下,崔莞没有再开口,仅是一遍一遍的转身,探手,取雪,敷伤,周而复始。
秦四郎亦未出声,静静的端坐在原地,目光随着崔莞的举止,来回游移。
车厢中的气氛,说不出的清宁,仿佛马车外嘈杂之声均消失了一般,唯有崔莞转身时衣摆袖角摩动的窸窣,以及白雪化成清水**毾鄧的嘀嗒细响。一股甘清甜的气味萦绕在车内,是自那几碟打翻又滚落一地的甘蜜丸散发而来。
除去离开雍城时,街道众多女郎掷果盈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