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百里无涯心中轻骇,面容上却是一片适时的茫然,“谁?”
崔莞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并未接话,转而言道:“当年在雍城,刘珩寻你,是在我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百里无涯垂首饮茶,眼底精光连连闪动,然而再抬头时,脸上沉色容尽收,平静的道:“之后,与你一别,我返回春风楼,瑶儿已被人赎身。”
“是刘珩。”崔莞淡声接道,今日百里无崖出现在此处,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百里无涯点头,索性坦然言道:“不但是殿下命人为瑶儿赎身,还寻到了阿琳,而且当日提前寻上门,解去你与秦四郎所中的媚生香,为你医治容貌,留下凝雪霜……桩桩件件,均是依殿下所言。”
即便早有猜想,眼下亲耳听闻百里无崖所述,崔莞依然觉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从一开始,刘珩便在暗中谋算,雍城也好,齐郡也罢,意外连连,迫使她一步一步行到如今的境地。
她当怨,可此时虽觉得心堵,却无一丝忿恨,甚至心底泛着一丝说不出的释然。
“今日我来此,是殿下之命,却也是我亲自所求。”
百里无涯一直留意着崔莞的神情变化,趁此,他突然抬手,深深一揖,咬牙说道:“求你出手,救一个人。”
没想到,他真是有事相求,崔莞原以为,这不过是百里无涯随意寻的一个缘由。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门相求只为情(下) 祝大家六一快乐!
崔莞微微侧身,避开百里无崖的揖礼,“你想救人,当寻的是殿下,而非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子。”
百里无涯的身子略僵,他慢慢收手抬头,无奈的看着崔莞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的神情,叹道:“诓你一回,竟这般难?”
他一入门,便刻意边诱着崔莞边露出破绽,令她有所察觉,而后再将过往之事坦言而出,最终再开口相求。原以为事虽无十分把握,也有七分可成,没想到仍是被这小姑子看穿。
崔莞并未答话,捧着茶盏,慢慢饮着已有些微凉的茶汤,经过秦四郎与华灼,她若再被百里无涯算计,那便不是迟钝,而是愚不可及。
百里无涯深深的凝视着崔莞,似乎在心中衡量据实以告的利弊。
气氛一下沉寂下来。
“瑶儿即将临盆。”沉默半响,百里无涯终抬起头,眼中一片决然,“但她如今的心绪极为不稳,若不能解决此事,只怕……”
事关云瑶,崔莞秀眉不由一蹙,悠然的神色也稍稍敛下几分,“与云瑶何干?”
“此事怪我。”百里无涯苦笑,“数月前,我曾陪瑶儿去过建康,恰逢二皇子车架经过,瑶儿便发现,二皇子的侍从中,竟有一人与当年一同被卖的胞弟极为相似。”
二皇子身旁的侍从?崔莞蹙起的眉头慢慢拧紧,一个普通的侍从,还不足以令百里无涯这般手足无措罢?
“我曾暗中打探一番,方得知那侍从是二皇子的贴身之人,名唤玉琯。”
自从追随刘珩,百里无崖并未隐姓埋名,而是堂而皇之的游走在世家之间,以自身医术为手段,交好不少举足轻重的世家郎君,这是刘珩的谋划,意在明暗同行,双管齐下。
因此,他借着与这些世家郎君的交情,打探一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仍是游刃有余。
毕竟二皇子好男风,私底下众人皆知,而玉琯这等常年伴在二皇子身旁的娈童,也不似那传闻中被护得密不透风的梵公子,只稍随意一问便能得知。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去寻殿下。”崔莞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毛,淡淡的道。
以刘珩对百里无崖的器重,开口向刘冀要一名侍从,也不是难如登天之事,况且刘冀要是得知此事,非但不阻拦,反而还会兴高采烈的将人双手奉上。
能在刘珩身旁光明正大的安插一枚棋子,何乐不为?
“若是这般简单,今日也不会由此一遭了。”百里无涯摇了摇头,面容沉凝如水,犹豫片刻,才以二人得闻的低声说道:“这玉琯,是殿下送到刘冀身旁的人。”
竟是刘珩的人?
崔莞眉心一跳,怪不得百里无崖略过刘珩,听他所言,这名唤玉琯的少年,应该颇得刘冀的**爱,刘珩自是不会毁去这步来之不易的暗棋。
只是……“你怎会知晓玉琯的底细?”
百里无涯眼底闪过一丝晦涩,“这你就不必细问了。”
崔莞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置在几面上,果真没追问,而是微微一笑,道:“你来寻我,也无济于事,莫非,你以为单凭我一人,便可冲入皇子府将人救出不成?”
见话头终于被引到期许之处,百里无涯沉凝的眉目一松,出口的话却愈发谨慎,“我并非求你此时便将玉琯救出,而是有朝一日,殿下事成之后,还望你能保玉琯一命。”
鸟尽弓藏,无人比百里氏更清楚这四字的含义,当年百里一族,便是先帝手中的良弓。
似玉琯这等娈童,一开始便为弃子之用,摆在他眼前的,无非两条路,一便是被刘冀察觉出底细,受尽折磨而死;二则是新帝继位之后,与败寇一同被诛。
“为何是我?”崔莞的神情,静得好似无波的寒潭。
“直觉使然。”百里无崖摇头,未多言,而是直接说道:“我知此事甚难抉择,三日之后,我再来。”
话罢,他起身甩袖,缓步离去。
有些事,他可言,有些事,他却一字都不得说出口,无论是这小姑子的身世,还是殿下的心思,都不应当由他口中传出。
山间的气候多变,方才还是秋阳明媚的大好天气,百里无涯走后不久,一场绵绵细雨飘洒而下,笼在青山碧野间,如丝如绢,如烟如雾,别有一番入画景致。
崔莞本就坐在檐下,山风一拂,细雨靡靡落在身上,一阵泌心的凉,唤醒了她眼底的茫然。
百里无涯的心思,她猜不透,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应交予她啊!
“姑子。”半夏端着刚煎好的药汁返回院中,却见崔莞神情呆怔的坐在檐下,身上裙裳被连绵的秋雨浸湿了一大片,不由急急呼道:“落雨了,姑子怎么不避?身子才好了些,仔细又受凉。”
耳旁听着半夏的咋呼,崔莞眼睫动了动,含笑不语,不过仍是依言起身,随着她一同回屋更衣饮药。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落到傍晚,方渐渐止住,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沐园,车厢中阖目沉思,一脸疲惫的人,正是数日不归的秦四郎。
当日他离开宅院后不久,便被刘冀差人请到沐园中,石城出了一些纷乱,须得尽快处理妥当,而寒门分散于石城中的势力,均是由他亲手布置,也唯有他最为清楚石城的形势。
故而,前往石城之人,非他莫属。
原以为,匆忙离去也好,至少可沉下心,思量往后该如何面对崔莞,岂料这一去,竟让他失了最重要的人。
石城离建康不远,一来一回只需两日,可当秦四郎收到笺青传来的密信,匆匆赶回建康时,已然晚了。
秦四郎虽心急如焚,却未轻举妄动,他深知刘冀的脾性,一旦操之过急,伤的便是崔莞。
静待**,天明之后,大致了解目前朝中动向,以及刘冀处境的秦四郎方前往沐园。
一番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他便知晓崔莞安然脱身一事,同时也得知,救走崔莞的人,正是刘珩。
秦四郎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缓缓睁开的双眸中一片清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上) 为梦徘徊大爷加更
昨日一阵秋雨,气温骤降,好似长安宫中的早朝,冷冽入骨。
不过短短三日,江南盗粮案告破,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证据均摆在明面,宛如路旁花草,指尖随意一拈,便是一本了不得的名单账册。
楚氏与孙氏并未坐以待毙,可他们身旁好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无论有何举措,均被掀得七零八落。
楚氏尚好,到底是殷贵妃的母族,二皇子的外家,有两人暗中帮衬,虽也免不了责罚,但未伤筋动骨。
而首当其冲的孙氏则在劫难逃,除去五尺以下的稚童,孙氏族人,或伏诛,或流放荒苦之地,**间,偌大的氏族家破人亡。
原本,孙氏所担之罪,不足以受此重刑,然而楚氏为保全自身,将绝大部分罪责均推于孙氏头上,百万担粮,绝非少数。
牵扯出的官员,也如雨后春笋,仅此一案,便斩去了近千人,受流刑的家眷更是数不胜数,出发当日,浩浩荡荡,延绵十里,哀鸿彻响荒野。
堪称大晋开国数百年以来,最为震撼朝野的留史大案。
这些事,崔莞皆是从半夏口中得知,甚至孙氏与楚氏之间的牵扯,以及建康城中士族与寒门在这场盗粮案中的交锋,点点滴滴,巨细无遗的落入崔莞耳中。
她心中通透得很,半夏此举,应是刘珩所授。
想到刘珩,崔莞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那日亭台一别后,两人就不曾相见,并非刘珩不在密宅中,而是她还未思虑清楚,当如何面对刘珩,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
经过这几日的细细思索,崔莞心中多少有几分明悟,上世所知的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不,或许说,即便在上一世,她也从未真真正正的看透过身旁所发生的一切事宜。
原以为斩断百里无涯以及秦四郎与曾信之间的干系,即便不能令曾信一败涂地,也可阻他前行之道,然而萧氏的出现,甚至让曾信更上一层,连上一世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学宫,也得以入内。
这绝非一个普通寒门学子可及之势。
崔莞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对曾信,她恨,可随着光阴一点一滴流逝,这股恨意,似乎正逐渐淡下,自今生第一次在雪夜中的偶遇,到最后一次临淄萧氏别院中的刁难,愈是看清曾信的小人行径,她便愈是不屑将他记在心上。
事到如今,前途在崔莞眼中,是茫然,是无措,便是那股屏着气息,不顾一切谋算复仇的心,也生出了倦怠。
她不知,足下的路,是否还能继续前行。
若是放下仇恨,她大可寻一处山水清幽,无人熟识之处,隐姓埋名,平平静静的度过余生,这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条稳妥之路。
可若是如此,她又心有不甘。
不甘之前所做的一切,皆付诸东流;不甘看着寒门崛起,曾信平步青云;更不甘眼睁睁见刘珩,一步步踏入埋伏,伏身沙场。
“姑子这是去哪?”半夏抬手,正要推门而入,却见紧闭的门扉霎时便被人打开,崔莞拧着秀眉,一脸沉着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去一趟璞园。”崔莞摆了摆手,跨门而出,转身朝外走去,上一次半夏引路时,她大概记下了璞园所在之处,便是无人引路,她也能一路寻过去。
崔莞不知为何要这般急切,非去璞园不可,自从思及刘珩不久后沙场中伏身亡一事后,心中好似响起一道催促的声音,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改变些什么。
湛蓝的天幕清澈如洗,崔莞边思边行,沿途寻园中当差的侍婢询过两次路,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远远望见了璞园的大门,守门的仆从入内请示,不多时,崔莞便被请入了刘珩屋中。
拂起珠帘,穿过幔帐,一入内屋,崔莞便目及只穿着一件内裳,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正端坐于几后,悬腕提笔,运笔如飞的刘珩。
听闻珠帘相击的清脆声响,他头也未抬,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出:“研墨。”
“诺。”崔莞轻轻应了一声,缓步上前,将空在地上的席子挪到长几一侧,跪坐而下,先是添了一小勺清泉入砚,而后执起松烟墨,缓缓在砚台中画圈,不一会儿细腻的墨汁涓涓,墨香徐徐。
除去偶尔点墨,刘珩笔下不顿,凝光纸一张又一张,落满苍劲飘逸的字迹。
两人同几而坐,崔莞研墨时,眼角的余光必不可免的落在纸上,她发现,刘珩每张凝光纸上虽落满了字迹,但字句之间,竟是不相连贯。
也便是说,这些字,一个一个,她均识得,可放在一处看,却又不明其意。
崔莞略瞥了几张,便敛回了目光,这兴许,是刘珩与各方联系的暗语罢。
她潜心研墨,反而错过了刘珩唇角微微勾起,却又极快消逝的弧度。
“墨足矣。”
随着刘珩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崔莞停手,轻轻搁下墨条。
看了一眼仍在奋笔疾书的刘珩,她只好静静候着,少顷,闲散的目光瞥及他那头仍旧滴着水珠的墨发。
崔莞心中莫名一动,话便冲出了口:“殿下,我帮您拭干头发,可好?”
这突兀的话一出口,她便悔了,当初前往临淄的路上,刘珩虽常使唤自己,可一些贴身的琐事,仍是交予岑娘,而且此时,她应当离他远一些才是啊。
崔莞立即便张口欲解释,却听见一声轻哼:“嗯。”
他同意了?
崔莞愕然。
可事已至此,又是她亲口所言……崔莞无声的叹息,略在屋中环视一圈,便发现挂在木架之上的荼白布巾。
她起身走过去,将布巾取下,略抖了抖,慢慢行到刘珩身后。
“殿下,若有不适,可言明。”
“嗯。”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裹在布巾中慢慢擦拭。
尽管崔莞身子纤细,又比跪坐与席上的刘珩高出些许,可背对之下,也难以看清刘珩面上的神情。
因此,她根本不曾发觉,正持湖笔在凝光纸上飞快落墨的刘珩,深邃的眸子中浮起一丝极为浅淡,却含满和悦的笑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中)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屋中淌着一股安宁静谧,耳旁唯有沾了的墨紫毫,勾划在凝光纸上的窸窸细响,与布巾裹着柔软长发的窣窣摩擦声,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清恬。
身着浅云窄袖里衫的刘珩,面色微敛,端坐于沉香镂雕山水云纹长几后,提笔悬腕,伏案疾书。
一袭藕荷襦裙,身子纤细娇小的崔莞,眉目沉静,小手拢在荼白的布巾中,裹着湿润的长发,轻轻擦拭。
原本不相干的两人,因一撮乌黑柔软的发丝,有了牵连,有了触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