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声音落下,他策马沿着马车行来的山道,疾驰,一旁下属自是紧跟其后。
他耗费诸多心血,才将此局设下,这一路上布满了眼线与弩手,只要往前追寻,哪一处暗伏失去踪迹,车上之人便是在哪一处弃车而逃。
果然如男子所料,就在山脚下一处地势最为平坦的密林前,一名气绝身亡的弩手仰倒在树下,喉咙出一道血痕,手中的弩箭不见踪影,显然是被人拾去。
“就是此处。”
还未到盛夏,林中枝叶未茂,便是骑马也可穿行,一行人纷纷调头,入林寻人。
与此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行在山野林间,一袭华袍上滚满尘泥,被林间冒头的荆草棘刺划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头上精巧的玉冠也不知何时遗落,束起的乌发半散,发间也沾上不少枯枝烂叶,那张染了些许泥污的小脸虽无一丝血色,可眉宇间却透出一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坚毅。
往东,穿过密林往东便是京口道,过道再向东,便是钟山!
只要逃到钟山,便能寻到救兵!
崔莞紧紧攥着掌心中寒凉的短匕,这是方才墨十八击杀一名埋伏在树上的弩手后,护她跃下马车后趁势交给她护身匕首,两人逃入密林不久,闻声而至的追兵袭来,墨十八指明方向,便返身以一敌三,竭力阻拦追兵,让崔莞前往钟山求救。
可任谁都清楚,以一敌三非易事,更何况墨十八身上还带着伤。
尽管如此,崔莞头也不回,沿墨十八所指的方向竭力奔跑。
她不擅武,留下只会是累赘,没准少了她,墨十八无顾虑之下,反而还能逃走。
惊惶,慌惧,飞奔在这山林中,崔莞仿佛回到三年前,一样的走投无路,一样是死里逃生,只是三年前,有一人在月下出现,阻了匪祸,惊了人心。
而这一次,谁会救她?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一双含满慵懒戏谑的墨眸,心中倏然一动——若是…若是方才,跟在那人身旁,就好了。
袖下,握匕的柔荑拧紧,这道念头,仿若掌心中无坚不摧的利刃,狠狠将她心中高筑坚墙刺穿一道细细的口子。
此时此刻,临危之时,过往的一幕幕,月下荒林初遇,到齐郡被迫跟在那人身旁……直至王氏府邸中所生的事端,却一点一滴自那细小的缺口出淌出,弥漫心间。
崔莞目光轻恍,她到底不是年少无知的普通姑子,此时此刻怎会不知,心中异样的情愫,因何而起。
其实早在钟山密宅,她便隐隐有了察觉,只是上一世的惨烈,令她再也不敢轻易交付一片真情,故而,一直刻意忽略心底那缕细若悬丝,却始终未断的悸动。
“在那!”
一声大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崔莞眸底骤然一清,不必想也知,定是追兵寻来!
那墨十八……
她心头一沉,墨十八怕是凶多吉少了。
望着前方夜雾缭绕,看不清辨不明的山林,崔莞咬牙迈着早已酸软无力的双腿,头也未敢回,继续往前逃。
然而,对方毕竟骑着马,即便在山林中不似平道上那般畅通无阻,可也远比崔莞跑得快,短短半刻,一人一骑已是远远跟在了她身后,一双阴狠的三角眼如盯上猎物的毒蛇,死死锁在那抹跑得磕磕绊绊的身影上。
来人正是方才跟在带着面具的男子身旁,那名谄媚的中年下属,他一边拍马,一边精准的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桠,光凭这灵巧的身手,便足以看出,他是一名高手。
“小子,大爷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沙哑刺耳的狞笑随着呼呼风声灌入耳中,崔莞又惊又惧,一旦真落在萧之谦手中,以他对萧谨的手段来看,显然不会有好下场。
若是真到那一步,还不如……
崔莞握着匕首的手,不由又缩紧几分。
惊慌失措下,崔莞不曾察觉,脚下的路愈来愈好走,原本阻在身前的枝桠也越来越稀薄,直至一道磁沉的嗓音传来:
“当心!”
夜雾中,一道身影似闪电般从左侧林中冲出,恰好将飞奔的崔莞截入怀中!
冷香扑鼻,崔莞眨了眨眼,眸中霎时溢出一抹酸涩。
☆、第二百五十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下)
只是,还未容那涩意泛入心中,崔莞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四肢骇凉——为逃命,她只顾着埋头苦奔,不知何时已穿林而出,此刻,就在她身前,刘珩身后,这不过三、四步步之处,并非是什么京口道,而是一谷崖!
崖中浓雾弥漫,即便柔亮的月华也难以映明半寸,远远望去,只觉前路朦胧,辨不出是路还是崖,唯有此时,临近崖边方能看清,浓雾之下,黑洞洞的谷崖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崔莞忍不住咽下一口香津,她被追兵惊得慌不择路,不知不觉竟偏离所行之道,奔上了这条死路!
若非刘珩及时将她截住,即便临近谷崖时有所察觉,也极有可能因止不住步伐,生生跌下崖,亦或者又惊又惧之下,无从察觉而直接……
崔莞生生打了一寒颤。
刘珩尚好,覆舟山本就为钟山山脉临近建康的第一山丘,对这方圆数百里的地形,他虽未能尽数掌握,可山险之处与必经之道,却是了然于心。
且钟山上,比这谷崖险峻之地,更胜千百倍,他早就习以为常。
刘珩墨眸一扫,沉着地揽住怀中轻颤的娇躯,快步疾行,欲避开这处险境,不想身形一动,便见寒芒闪现,一支尖利的弩箭深深钉入他足侧松软的泥土中。
“太子殿下,弩箭无眼,您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伴随沙哑刺耳的嗓音,一抹略显高瘦,神情阴戾,手持弩弓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山林,逼近谷崖。
他手中的弩弓中,三支利箭在弦,锋锐的箭头,在月下闪烁着刺眼的寒芒,即便是崔莞,也丝毫不疑这三支夺命弩箭的杀伤之力。
不过,此时中年男子的模样显得十分狼狈,衣袍上滚满尘土,原本骑在身下的骏马也不知去向,而在其身后的林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响。
“流鸦,孤曾听闻,你乃皇弟身旁最为得力的奇袭杀手,怎么,今日却沦落成了一名小小护卫?”刘珩剑眉轻扬,口中虽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嗤笑,那双无人察觉的墨眸中,却闪过一丝令人胆颤的锐利。
什么?
二皇子?
今夜设伏之人不是萧之谦,而是二皇子?
崔莞眸光闪烁,可尚未有所反应,刘珩已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颀长的身躯略一侧,不着痕迹的将怀中娇小的人儿掩到身后。
正是这一举措,令她目及他后背的狼藉。
只见刘珩身后的雪青色衣袍,长长短短遍布裂痕,殷红的鲜血几乎浸透了整个后背,尤其是肩胛上的一处鲜血直流的箭伤,几乎深可见骨!
崔莞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忆起,无论是马车疾驰,还是弃车入林,这一路上追兵四起,埋伏不断,刘珩既然及时出现在此,定也遇上了那些弩手,而且听着林中不绝于耳的交战,显然来人不少。
怔滞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寸,她呆呆的望着刘珩略显削瘦的后背,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究竟是何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死到临头,太子殿下就别白费心机,这等挑唆于我而言,不过是三岁稚儿的把戏。”流鸦脸上浮起一道阴狠的冷笑,手中的弩箭抬至胸高,大有一言不合,三箭齐发之势。
不料,这等生死关头,刘珩反倒似无事之人,他移开眼,望向渐渐被夜雾笼罩的山林,勾起的薄唇轻启,朗声道:“你设下此局,不正是要引孤前来?既然孤已现身,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这道听似与寻常说话声无别的嗓音,却是以内力送出,没入山林,远远传开。
哒,哒,哒。
仿若在回应刘珩的话一般,一阵阵马蹄踏在地上的声响,自山林间传来。
流鸦的三角眼一眯,举起的弩箭悄然放下。
刘珩看也未看流鸦一眼,冷冽的目光直径盯向他身后的山林,少顷,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缓缓自林中行出。
素色长袍,丑陋的面具,一双清冷的眼眸居高临下,掠过刘珩,看向其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人儿。
这身影……崔莞定定的望着勒马在流鸦身旁的面具男子,尽管看不见容貌,尽管他身上穿着一身不和身材的宽敞袍子,一股熟悉之感,仍就袭上心头。
崔莞下意识捏紧了双拳,止住险些冲出口的呼声。
她不知,若心中猜想化为现实,当如何与那人相对,即便曾有过失望,有过心灰意冷,却从未想过,两人会走到而今生死相争的地步。
仿佛察觉到崔莞心中的复杂,刘珩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怎么,名满天下的谪仙秦尚,也有无颜见人之日?”
即便被戳穿身份,马上的男子也未移开眼,依然将目光聚于崔莞沾染尘土,不复以往清美的小脸上,温润中掺着一丝沉闷的声音自面具下传出:“莫要伤了后头的姑子。”
话音未落,崔莞的心已然沉入谷底。
论起来,心头泛起的熟悉也好,刘珩的亲口点明也罢,都不及此时这一声无情的话语,让人觉得惨然。
到底,还是行到了这一步。
崔莞阖了阖眼,极力克制面上的神情,她不愚钝,此情此景,哪还看不穿今夜一场生死局是何人在暗中操手,又是为何人所设。
想来也是,以萧家的势力,又怎能在肆无忌惮的建康城中翻覆**?而刘冀便不一般了,身为当朝二皇子,深受今上**溺,只要不犯上王谢这等庞然大族,在城中设几处埋伏,捉一名家世不显之人,又有何难?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那更是无所顾忌。
“阿莞!”
一声高喝,还未回神的崔莞只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腾空而起,随即“砰”的一下,重重跌在一簇刚冒出新芽的荒草上。
即便谷崖之上泥土松软,又有荒草为垫,崔莞依旧摔得不轻,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匆匆回头一瞥,刘珩闪动的身形,正与那名中年男子缠斗。
一来一往,顷刻间长剑短匕相击,尖锐刺耳之声远远回荡在谷崖间。
刘珩不似那名中年男子,擅袭杀之术,出手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且他早已深受重伤,即便身手不俗,也难堪与这等凶煞之人抗衡。
数招之后,刘珩一个躲闪不及,被那中年男子一脚扫中胸前,横飞倒地,呕出出一口心头血!
“殿下!”原本摔在荒草地上的纤细崔莞,猛地翻身蹿起,扑向刘珩,谁知就在这时,另一道策马奔出的人影,横在她身前,生生阻断了前行的去路。
“阿莞。”一声叹息,顷刻入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上)
秦四郎的叹息,唤住了崔莞。
她顿足,静静看着阻在眼前的骏马,看着不慌不忙,自马上翻身而下,缓缓走来的俊逸身影。
“阿莞。”温润的目光扫过崔莞沾尘染泥的脸,秦四郎心中自责不已,可见她立在原处不闪不避,又止不住泛起一丝雀跃。
他抬手揭下覆在脸上的丑陋面具,走到崔莞身旁,左右仔细的打量两眼,确认她虽看似狼狈却未受伤时,一直绷紧的心弦方慢慢放缓。
“你无事便好。”
闻及这一声如释重负的言语,崔莞半敛的眸光微闪,她忽地抬起头,迎向秦四郎的目光,“你要杀我?”
“不。”秦四郎摇头,“由始至终,我都不曾想过伤你。”故而一路的埋伏,只是引路,而非直接下手,若不然仅凭区区一个墨卫,又岂能撑得住这一轮番的奇袭,甚至还有机会逃到此处。
“是么。”崔莞清透的双眸中映出秦四郎眉宇间渐浓的愧色,“那你阻在此处,欲意为何?”
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恰到好处的将前方挡得严严实实,就这般站着,根本看不见的争斗,唯有耳旁一声声络绎不绝的兵刃相交,令她得知刘珩暂且还活着。
不过,亲眼目睹他身后的伤势以及方才被击倒在地,口吐鲜血的模样,崔莞同样心知,刘珩已是强弩之末。
她心焦,面上却不动声色,生怕激怒秦四郎。
“阿莞,你当知晓,我与刘珩乃是不死不休。”秦四郎抬手,抚上她的脸,轻揉地拭去沾在细嫩肌肤上的泥灰,“可你不同,与我而言,你却是不同之人。”
“无非是一枚棋子。”崔莞唇角勾起一丝嗤嘲的冷笑,笼在袖下的柔荑缓缓抬起,抓住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又有何不同?”
感受手腕上的纤指逐渐缩紧,秦四郎眼中闪过一缕苦笑,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料眼前一晃,被握住的手一曲,紧接着脖颈出一片冰寒——
“你……”
“别动!否则……”
三年光阴,崔莞早不是当初瘦弱不堪,风吹便倒的孱弱少女,这些年日日不断的刻意溜达走动,让她比寻常姑子多了几分气力,且年岁已过及笄的她,身形也似抽条的柳枝,柔韧高挑,虽不及秦四郎,却也无碍她眼下的举动。
秦四郎垂下眼帘,入目是一只沾上不少污渍,却仍不失白嫩的皓腕,然而,颈上的寒凉与刺痛,均在向他示意,方才那句未说完的话,不仅仅是威胁,她真会动手,杀他。
“走。”崔莞抿唇低喝,半推着秦四郎绕过那匹枣红马。
前方的争斗,果如她所料,刘珩与流鸦身上均负了伤,衣袍残破,血迹斑斑,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刘珩完完全全属于下风,数招后,刘珩又一次被流鸦击中,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难再动弹。
“啧啧,太子殿下的身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流鸦气息急喘,三角眼中冷笑连连,“中了鸦毒还能与我缠斗到这般田地,也算罕见,可惜……”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寒芒闪烁的利刃上泛着不同寻常的幽光,显然是喂了毒。
刘珩倒在地上,面容惨白无色,唯有唇上那抹乌色,刺目惊心,紧闭的双眸与胸前微微地伏动,向流鸦昭告着他已无半分抵抗之力。
流鸦舔了舔发干的唇,一步一步走到刘珩身旁,扬起的匕首悬空对准他起伏的胸口。
刺下去,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