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钖国并无人赞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么?”老艄公淡然问。
七皇子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
老艄公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喜忧参半,携回之物贵不可言——何者?”
颜白一怔,再三的惊于老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英气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
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离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计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么?
正在老人沉吟之间,雪崖皇子脸色却变了,望着上游,不自禁的脱口:“呀,她追来了?”
老艄公有些诧异的顺着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是使足了力气划桨,来的飞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为她撑伞,却被一个踉跄推了开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么?”
老艄公那看尽了世态人心的眼里、也掩不住惊诧之意:钖国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妇女及笈之后便不能见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户直至出嫁。然而这个女子身形尚远,泼辣飞扬之气已经迎面而来,毫无顾忌。
“我天!她这是——”老艄公喃喃问了一句,旁边白衣公子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
老艄公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差点就是金壁辉煌了……原来、公子娶的这位便是钖国有名的‘女金吾’?”
―――――――二、金碧辉
钖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是居于碧落海边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
他是王,海上的无冕之王,拥有战船无数,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甚至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向蓝鲸纳贡才可平安到岸。
那时候,钖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荡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于离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钖国。太子煌惊恐,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却是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海王有他的条件——
太子煌即位为钖昶帝,如前言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
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托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钖国都城祯,开始作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
虽然他为人不居功自傲,韬光养晦,似乎一直只是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虽如此,钖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对也其无不敬畏,呼为“金国舅”。
金国舅唯一的女儿,就叫做金碧辉。
钖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笈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见过那个金枝玉叶的,无不惊讶:那是完全没有丝毫礼教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就显示出了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用语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凶恶。
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识丁。
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钖国的落没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是慑于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跄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泼悍之气闻于内外。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
于是不知怎地,“女金吾”这个称呼就流传了出去,成为钖国内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生生一个‘女金吾’!”
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冲天,然而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却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
小船在风雨中颠簸的甚是厉害,然而风浪中船头站着的女子却立足稳定丝毫不晃,一眼看出便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国舅沉住气搁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一个天下俊杰做夫婿。”看着雪崖皇子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脸上居然也有一丝笑意,叹息。
话音未落,船身却是猛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雪亮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鬼手黑沉沉的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奁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么?”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着船上的白衣贵公子,“本来想,爹爹这次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作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脸色微微一变。离国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于诸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此时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无选择余地的入赘了金家。
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得不朗声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故国情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先携陪嫁之物返回晔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将门,自然明理。还望……”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说得还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了一个打一个!”
艄公和雪崖皇子齐齐一惊,只见转瞬间红影闪动,原来金碧辉足踏索绳,竟然如御风般顺流而下、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话,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于离国皇子的预料之外。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虽然已经开打,但是出身和涵养、实在让他无法对妻子“动手”。
“咦,好身手——”白衣袖子刚搭上手腕,金碧辉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凶猛,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的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
老艄公见她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动容。
仿佛也被妻子这般的蛮横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离国皇子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压住了右手腕脉,刹的觉得半身无力。
海王的女儿蓦的微笑起来:“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爹还不算老糊涂,有几分眼力。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
她其实生的甚是好看,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发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的颤动着,一头长发丰厚乌黑,盘成高高的新娘发髻。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雪崖皇子却下意识的避开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对方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却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
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离国七皇子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然而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遥远的近乎不真实。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筹码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那么他也付出了一生婚约的代价来获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
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它?
仰头看着丈夫的金碧辉,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嫁的丈夫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说话,她一边愉快的伸手去拉颜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却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冷冷道:“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
金碧辉的笑容蓦的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她瞬的抬头看自己的丈夫——
旁边的老艄公不出声的看了这一对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见金家新娘的目光,心里也是腾的跳了一下:女金吾。那一瞬间,老艄公陡然知道了这个绰号真正的意味,不自禁的摇头苦笑起来。
“哈…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今夜刚拜过堂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一扬,冷笑,“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帐!”
老艄公抽了一口气,旁边的新郎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你现在准备带了那百万的重金回祯城?”
“嗯。”颜白不自禁的顺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的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
“胡闹。”雪崖皇子终于忍无可忍,轻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战场搅合什么?你是钖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离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十二岁我就能指挥战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嘁,不过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颜白终于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开,第一次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
原来……自己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
离国七皇子内心蓦的感叹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的回答:“晔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蓦的,似乎也是耐心用尽,金碧辉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护着你一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终于忍不住,老艄公看见雪崖皇子脸上尴尬的神色,笑了出声。
颜白和金碧辉同时看向船尾,颜白眼里有些征询的意味,然而金碧辉只是瞥了蓑衣斗笠的老艄公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过小两口吵架?”
“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颜白看到老艄公没有表示,皱眉问。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处,船身蓦然大幅度振荡起来,颜白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要做甚么?”
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那一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怎么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是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颜白定定的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的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滚动。
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钖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忽然间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几声,开口了,看了看离国七皇子一眼,“我说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的,金碧辉瞪了老艄公一眼。然而那个老艄公似乎丝毫不怕她,扫了她一眼。金碧辉心里不知为何腾的一紧,似乎被对方眼神中某种气势压住,居然不敢再说下去。
听到那个老人懒洋洋的出声,雪崖皇子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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