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夜,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习惯晚睡,一个人静静地对灯想心事,想那三个月中的一点一滴,他的一言一行。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却未料到是他。
孝宗朱胤爔居然此刻站在庭中,静静地看着她。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紧身袄儿,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狐大氅,从窗口轻轻跃入中庭。“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大氅。
“小丫头,”孝宗突然笑了起来,“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厉思寒面上一红,心知以贵妃之尊行为已不检,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孝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孝宗抬手让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他淡淡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但看你坐了很久,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孝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匆匆过来的。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孝宗年轻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淘气的笑容,得意地道:“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他威严霸气的脸上,突然间象个小孩子。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朱屹之……”“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孝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孝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孝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孝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痴痴地看着庭中的花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与爱情了,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在用完早膳,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她的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这儿,快!”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毒,她中了毒!
“思寒,思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孝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他,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是天遣?是天意?
孝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终于厉思寒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孝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儿!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厉思寒神智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孝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胤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孝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十三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孝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孝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孝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孝宗入葬于十三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天,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在奠基,很象已失踪很久的传说中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奠谁。
这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故事到此也结束了,曲终人散。悲也好,喜也好,你如果当它是个故事,那就置身局外地看完它;如果你不仅仅当它是个故事,你就去懂它、理解它,明白在故事背后我想用文字说明,却又道不明的内涵何对人生、对爱情与友情的看法……)
幻 世
鼎剑阁。
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
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所有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那个少主,那个据说十六岁就有剑妖公子之称的少主,鼎剑阁第二代的继承者,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人活着出来。
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忽然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侍女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看着那黑沉沉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的活人。
“幽草!”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的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的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说。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脸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的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
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人,那个他们以为是恶鬼的人。
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那些人的脸色,再度的惨白,看见她去而复返,有些人已经开始颤抖。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壁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的很!……少主要你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所有下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是……属下,知道。”“恩,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少主唯一侍女的架子,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象受了惊吓的猫一样,立时领人退了出去,连说客套的时间都没有。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江南第一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人: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客只有一个: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在老少两代阁主的武功势力之下,鼎剑阁拓展的势头已经锐不可当。
然,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尸体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壁上的,然后,尸体的四肢被一根根的切下,凌乱的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顶的疯子。
武林中,所有人都那么说。
剑妖公子。谢少渊。
“少主。”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
她走到那个凭窗而立的人身后,轻轻低下头,叫了一声,便站在了那里。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没有回头看——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站在他身后一丈之内说话的人,也就剩下了这一个——其他的,都已经被他钉上了墙壁。
“那个脏东西弄走了?”黑发白袍的青年,伸出手指拨弄着窗外摇曳的竹枝,看着天上的满月,有些懒散的问,对于生前曾和自己齐名的一代少侠剑客,他却嫌恶到用“那脏东西”来形容。
“是的。”“那把剑替我扔了,沾过死人的血,也是脏东西。”谢少渊的脸色冷冷的,在月光下有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病态——很多时候,即使是幽草,都隐约的觉得,少主,的确是有病的。
“是的。”她再回答。
“幽草……外面的人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说我是个疯子吗?”带着轻微不屑的笑意,谢少渊折下一枝青竹,问。
“……是的。”沉默许久,淡绿衫子的女子终于回答。
“那么,你呢?也许你心里也认为我是个疯子,是个如同传闻里那样的杀人魔吧?”白袍少主忽然莫名的有了怒气,“是的是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不是。”终于,幽草回答,“少主说了,那个洛河少侠有死的理由……”“啊……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相信吗?”看着她,谢少渊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个弧度,忽然,眼色变冷,问:“当年你是主动请求做我的侍女的罢?当时下人们都已经在说,我是个经常杀身边侍从,以杀人为乐的人,不是吗?为什么你不怕?”青竹的枝条,有意无意的,轻轻点在她颈部。
“那只是传闻而已。”感觉到了忽然的窒息和杀气,幽草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强烈的剑气让她的血脉都无法上行。她仍然微微笑着,回答。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都是真的了?”谢少渊忽然大笑起来,漆黑的长发如同被风吹起一样猎猎舞动,眼睛里的光如同剑般凌厉:“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而已!我今天杀的人还不够三个——如何?”他手中的青竹枝微微加力,看着幽草白皙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有些可怖地扭曲起来,大笑着问,眼睛里,有近乎病态和疯狂的光芒。
“不,不……不如何。”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然而她挣扎着回答——“少主……少主想怎么做,是少主的事……然而,要做少主的侍女,是,是幽草……幽草自己的事!”一段几乎无法觉察的沉默,看着黑暗中的少女,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再度微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他忽然收手,注满了杀气的竹枝“夺”的一声,从幽草脖子边擦过,将架子上的鹦鹉钉死在紫檀木的屏风上!
“第三个。”谢少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眉头有些苦痛地皱了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倾覆过来,许久,仅有的一粒黑色药丸从瓶中不情愿的滚出,被他急急吞入咽喉。几乎已经无法控制的杀气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去。
许久许久,他忽然抬手,颤抖的抚摩着侍女的秀发,长长叹息:“你不怕……我倒是有些怕。或许,真的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连你也杀了。”幽草微微一哆嗦,抬头看着他,看见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总是喜欢皱眉头,所以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让整张的脸,都有些煞气。
她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波浪般拂动,漆黑的一握,如同窗外的夜色。鼎剑阁的少主低头,俯首于那如同瀑布般的发丝中,嗅着发间淡淡的白梅香。
-Act…2…紫函
“大哥。”忽然间,有人在门外轻呼。一个少年的声音。
黑暗中,谢少渊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如同闪电!
幽草看见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眼神在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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