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因十分专心,女佣推门进来也不察觉。
女佣叫她,她吓一大跳,整个人弹起来。
「有人找伍小姐,在门口等。」
「你们别胡乱放不认得的人进屋来。」
不为匆匆赶到楼下。
那人仍然被关在门外,不为在门内看一看,她并不从得这个打扮素净、一脸忧伤、个子瘦长的年轻人。
那人十分有礼,「是伍不为小姐?」
不为点点头。
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终于找到你了。」
不为狐疑地说:「我并不认识你。]「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你姓甚名谁,何故来访?」
「对不起。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是你见过我妻女。」
这时,有一个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婴几走近。
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
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