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霁延没有问他干嘛要撕痂疤,直截了当的说:“先生花了多少银两买下屠某?屠某以双倍的价钱还你可好?”
“不好。”贾大夫一口回绝。
“两倍不够?”
“不够。”
“先生要多少?”
“多少都不够!”贾大夫答得干脆俐落,“老夫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完好无缺的练家子,没缺胳臂没少腿,又不是断成两截,多少银子都不卖。”
眼前的大叔手里一把利得反光的刀子挥来挥去,好几次都险险掠过屠霁延的眼皮子,他硬是眨都不眨眼,紧盯著那刀子的走向,却忘记自己其实动弹不得。
屠霁延慢慢的抓到重点了,“在下是离人泪镖局的总镖头,先前遭到仇家追杀,缠斗进一间废弃的宅子里,那仇家伤重而逃,屠某却被掉下来的石块砸伤了,这才晕过去……贾大夫若是想要完好无缺的练家子来当材料,屠某可以提供。”
贾大夫听著他讲故事,原本还分毫不感兴趣,却在听见他能提供其他的练家子当材料时,眼睛一亮。
屠霁延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动摇,慢慢的说:“贾大夫对屠某下刀,也只有一次机会能练手,不如由屠某提供材料,这样贾大夫就能多次练习了。”
贾大夫舔了舔下唇,“听起来不错。你刚才说你是谁?”
屠霁延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冷汗,吐出一口长气。眼前这大叔果然不知道自己是何等身分,刚才信心满满的回答里,意思恐怕是在说:老夫知道你是谁,你是老夫的练手材料啊!
“屠霁延,离人泪镖局上下称屠某为‘二爷’。要麻烦贾大夫代为传个讯,通知镖局里的兄弟,屠某在这里休养。”
贾大夫瞥他一眼,“老夫给你传讯,你给老夫提供练手材料?”
“是。”他义不容辞。
“完好无缺的?”
“当然。”他当仁不让。
“不会把你的人唤来,你却翻脸不认人吧?”
“屠某不敢。”他貌似恭良。
“那老夫叫个毛头孩子去一趟吧!”贾大夫慢吞吞的走出去,却在临到门口时,又被屠霁延喊住。
“请教先生,那位把屠某卖来这里的常客,是何人?”
“哼,哄著老夫告诉你,然后让你去寻人家麻烦吗?”贾大夫从鼻孔里喷气,很是不屑。
“屠某不会对恩人做这种事,没有那位常客将屠某带来先生这里医治,屠某恐怕要在那石堆里压上好几天,还人事不知。”屠霁延的声音非常诚恳。
“喔?”贾大夫满脸疑惑,半晌,慢吞吞的开口,“看你诚意十足的样子,老夫就告诉你好了……”
“愿闻其详。”
“那可是一条修练成人的青蛇啊,身边还带一个忠心护主的娃儿,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的把你抬来,然后从老夫这里讨走七成的银子,喜孜孜的要去酒肆买陈年的雄黄酒来喝,痛痛快快的一解酒瘾啊!”贾大夫说得一脸认真,然后对著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出去。
屠霁延又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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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贾大夫派出的孩子来到大街上,看到路旁有小乞丐,立刻上前,“离人泪镖局往哪儿走啊?”接著递出半颗温热的馒头。
小乞丐吞著口水,把馒头收好,又讨价还价半天,终于敲定由孩子再付出一颗馒头的代价,由小乞丐带路前往镖局。
等到了镖局门口,太阳已经高悬头顶了,额头浮著细细汗珠的孩子瞥了瞥两边门神似的大汉,怯生生的说:“二爷有话要吩咐,镖局里现在是谁在当家?”
那两个大汉一看眼前的小孩瘦巴巴又胆怯,本来还不想理他,不过听到他是来给失踪的屠二爷报讯的,脸色不禁一变。
他们还没回头传讯,门里便闪出一道靛色身影。
那是苏鸩,他刚回到镖局里,原本只是打算稍作梳洗,就要再出去探听消息,还在烦恼该去找哪个兄弟问话,却突然听见门外一道稚嫩的声音提到二爷吩咐,他立刻冲了出来,直扑向阶梯下那怯生生的孩子。
“你说二爷?是屠二爷吗?他吩咐了什么?二爷现在好吗?”他捏著孩子的双肩,焦急的摇晃。
可怜那孩子还没回过神来,又见眼前少女装扮的人儿容貌华美,若有似无的薰香味扑鼻而来,脸色一红,更加吞吞吐吐。
“你说话啊!二爷呢?”苏鸩急了,简直想掐死孩子。
“在……在贾大夫那儿……”
“大夫?为什么是大夫……二爷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不……不知道,贾大夫没有说……”
“二爷吩咐什么?你快说啊!”苏鸩摇得更用力。他虽然年少,却跟著屠霁延练武,手劲之强悍,自然不在话下。
可怜的孩子,不只脸红了,连眼白都快翻出来,简直要晕死过去。
两个大汉看得心惊胆战,想要出声阻止苏鸩,却惧于他那股泼辣的劲儿,憋了半天,竟然发不出一个音。
“二……二爷吩咐,叫……叫苏鸩……带银子……说要酬谢……贾大夫……我……我喘不过气了,姊姊,你行行好……放了我的脖子……咳咳……”
在孩子要断气之前,从他的肩头移到他的小脖子上的两只手掌倏地松开,孩子跌坐在地上,低著头拚命喘气,因此没有看到苏鸩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看到两个大汉隐忍著不敢笑出声的狼狈模样。
苏鸩得了屠霁延的口信,焦急了十多天的心终于略略放了下来,却听到这笨拙孩子没头没脑的喊出“姊姊”,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旁轮值守门的兄弟拚命的憋笑,他又恼又恨,对个毛头孩子下不了重手,只好偏过头,狠狠的瞪过去。
两个大汉当下立正站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苏鸩哼了一声,叫那孩子待著别跑,他转身奔进门里,半盏茶的时间不到,他已经收拾好东西,肩上背著一个大包袱踏出门外,一手拎著孩子的衣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
一开始还是苏鸩走前面,孩子走后面,但是出了一条街,苏鸩就需要孩子给他指路了,于是低头瞪向孩子,那小孩机灵得不得了,马上若无其事的走在前头带路。
苏鸩跟在后头,一边暗暗记下路径。
那小孩不走大路,专挑小巷道里钻,苏鸩紧皱眉头,大步流星的跟著走。
没有多久,小孩忽然欢呼一声,前头日光洒落下来。
苏鸩一脚跨出暗巷,才看清楚了,眼前不正是红花酒肆吗?小孩带他来酒肆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小孩便迈开脚步,奔向红花酒肆,他急忙伸出手去拦,没想到一路上都老实听话的孩子这么滑溜,居然小身子一扭一拐的,从人来人往中窜了出去,就算他的动作再快,也只捞到衣角,马上便被挣脱。
他没法子,只好恨恨的跟上去。
好不容易纵向的穿越人群之后,他原以为还得要进到酒肆抓人,却看到那毛头孩子就站在酒肆门前的阶梯上,跟一个锦衣少年聊得正欢欣,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那锦衣少年有些眼熟,那人眉目温和,却在眼下有一颗泪痣,那一点颜色搭在他的脸上,看在苏鸩的眼里,立时便有了一种颠倒众生的诱惑味道。
苏鸩心里一跳,还没判断出来是要前进还是后退,他的身体已经明快的做出反应,止住脚步,甚至开始要往人群里隐没。
忽然,锦衣少年抬起头,一眼便扫过苏鸩的身影,随后两颗眼珠子定定的望了过来,再也没离开过。
苏鸩当下简直想冲过去,挖出他那两颗眼睛。
他抬起一手,半掩住脸,恨恨的低声呢喃:“是流宿啊!”
锦衣少年微笑的走向他,声音里有著不自知的亲匿,“啊呀,是苏鸩呢!你来喝酒吗?”
“我不擅长喝酒。”回避著对方的目光,苏鸩竟然老实的回答。
流宿愣了一愣,柔声问道:“那你怎么来了?”
苏鸩伸出手,抓住那逃避不及的毛头孩子,定了定心神,暗骂自己有什么好慌的,找到屠二爷才是正经事啊!
“我跟著这孩子来的,他要带路去贾大夫那儿。”他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二爷在贾大夫那儿受著照料。”
他目光低垂著,所以没有看到流宿偏过脸,与身后不远处的竹翡青眼色交流的景况。
突然,苏鸩像是想到什么,瞪著孩子,又细细思量流宿与孩子相谈甚欢的模样。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很熟悉……他抬了抬眼,直接看进流宿的眼底。
“不然你和我一道去吧!”
“欸?”流宿呆了呆。
“二爷受了埋伏,也不知道伤势如何,托贾大夫传口讯回镖局里,我听见了才寻来的。流宿,你和这孩子熟悉,若陪著我去,我也……”苏鸩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
心里的慌张急切,连日来的担忧,他一个年少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了太多,现在看见流宿,莫名的心里放松下来,那压抑在底层的恐惧与害怕才显现出来。
眼前的靛衣少女眼儿微红,神情脆弱,又轻声软语的希望他陪同,这样几乎是难得的求助姿态,让流宿心里揪得紧,不由得转头,向避在一旁看好戏的竹翡青求援。
这个大动作,惊扰了苏鸩,跟著偏过视线,随即愣住,“你是……翡青姑娘!”
“嗳。”她模糊的应了一声,慢吞吞的移动身子,站到流宿的身边,瞥了瞥苏鸩,又瞥了瞥他手里不敢挣扎的小孩,再与流宿交换眼神,然后很轻的点了个头。
“苏鸩,要是不介意,我和翡青姑娘与你一道去吧!”流宿垂下眼皮,轻声细语的说。
心里慌急的苏鸩没有留意他们主仆的眼色交流,只听见流宿答应了要一起来,不禁露出笑容。
流宿一时之间看得傻了,竹翡青也暗暗叹息。
一行四人,那给苏鸩捏在手里的毛头孩子老老实实的,一点花样都不敢耍,领著其余三人走大路,约莫两刻钟后,他们眼前出现一排低矮的民房。
“就这儿?”
“第五间屋子就是了……”领路的小孩怯怯的伸手一指。
苏鸩扔下他,没有再理会,急急的奔了过去。
竹翡青和流宿互看一眼,头皮有些发麻,但是都让人家逮著了,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跟过去。
“不怕,不怕,那人什么都不记得,他昏过去了嘛!”她哄著自己,也哄著流宿。
流宿苦笑一声,“就怕屠二爷骗得贾大夫说出实情。要是真的让那煞星似的人知道是我们把他卖掉了,少不得一阵雷霆。”
“慌什么?再不济,就把你拱出去给苏鸩,结娃娃亲啊!”竹翡青低声笑说,欺负著流宿。
流宿的脸庞倒真的红了,斥喝道:“哪里来的娃娃亲?我和苏鸩都这么大的人了。何况是她主子生气,关苏鸩什么事?”
“哟,已经是‘我和苏鸩’的关系了呢!孩子大了真是留不得,人家都还没表示什么,我家流宿已经和人家划下一道了。”竹翡青坏心眼得不得了。
流宿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仿佛要滴血了。
他们一前一后,低声斗著嘴,踏进了贾大夫的矮房子。
贾大夫的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脸,乍然见到他们主仆,山羊胡抽了一下。
坐床板上的屠霁延目光如电,没有在流宿的身上稍作停留,妖异的闇蓝色眼瞳缩得细细的,满满的都是竹翡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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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那胭脂色的长裙将她姣好的身段包裹得纤细窈窕,自下摆精绣而起的曼陀罗一路妖娆绽放,上身精致服贴的绣花短褂将她盈盈一握的胸型勾勒出来,纤瘦的腰身上缠著一条金链,其下坠著一朵银花。
半年前初见时,她发上斜斜插著一只金步摇,是寒椿的样式,今天再见,她发上簪著的却是大朵扶桑花,那张扬的花朵反而将她苍白而疏冷的身姿晕染开一点温度。
屠霁延望著踏进门里的这个女人,脸上没有流露分毫颜色,心里却感到惊异……他还记著她。
记得她的容貌、她的身姿、她举手投足,甚至记得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记得她睡著时安静美好的模样。
他居然还这样深刻的记忆著她。
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视线再也转移不开。
明明分离了半年,这段期间,他一次也不曾想起她,却在今日再见时,分毫不差的将她回忆起来,又细细的看著。
他与她分离过两次,而每次相处的时间都极为短暂,若要做为回忆,也显得太过单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将每个细节都记住了,然后在下一次见面时,清晰至极的回想起来。
他们似乎总是在相逢的时候,才开始绵密的思念。
也许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便会撑不过漫长的分离吧!
屠霁延望著她,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半年不见了,翡青姑娘。”
“二爷真是好记性。”竹翡青款款走到不远处,隔著贾大夫和扑到床板前的苏鸩,掩下长睫,行了个礼,微微一笑,“若非巧遇二爷底下的伺候人,翡青还不知道二爷在贾大夫这儿作客呢!”
屠霁延攒起眉头,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掩饰不住的疏离。
近前伺候的苏鸩以为二爷是伤口在痛,连忙扯过袖手旁观的贾大夫,非得要他重新检视一遍包扎妥当的伤口不可。
贾大夫露出“这女娃娃真是不懂嗑瓜子看人唱大戏的乐趣”的表情,不情不愿的靠向屠霁延,咂著嘴,伸手去掀他身上盖著的薄毯。
屠霁延半坐起来的身体微微避了一下。
贾大夫的指尖落了空,没捞到毯子,摸了摸山羊胡,小眼睛转了一下,瞄了瞄床板上身姿伟岸的伤患,又瞄了瞄打死都不肯再靠近的竹翡青,嘴唇微扬,笑得奸险。
屠霁延注意到了,却没有意会过来他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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