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香知酒
第一章
(1)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灰蒙蒙的天空下飞过一群哆哆嗦嗦毫无声息的鸽子。对面停着一列仿佛已经冻死的货运
火车,细小得只有胳膊粗细的木材蜷起了背脊,藏在或白或黑的污雪之下。远处的宣传墙上,
〃更高,更快,更强〃的喷涂人物却是生龙活虎,鲜亮得刺眼。
站台上散落着数十个大包小包的乘客。对于一个边远县级的车站,这或许正是常态。
马宇飞在站台上不由得跺了几下麻木的脚。当附近一个正攥着双手放在嘴边呵气的姑娘
将头转过来看时,他马上停住了,就势拉了拉衣领,检查了一遍风纪扣。身着军装的他必须
要保持某种合乎身份的严肃与矜持。更何况一个身负重要任务的军人,而他下意识地,认为
这或许将是一个可能改变其人生轨迹的重要任务。
接站是一项政治任务,在多数情况下也是一种身份显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非常有可能
演变为一种政治待遇。长期的机关浸泡,使马宇飞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拥有接站的权力
的。接什么人,派什么人去接,用什么车接,是去站里接还是站外接,这是有规格有说法的。
这个完全根据被接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任务性质决定。一般来说,显赫的身份,关键的部门,
以及重要的任务,比如检查比如评估比如考核比如整顿比如调查本单位领导的公生活私生
活,等等等等。简单说吧,凡是处于要害位置的或者能够产生要害结果的,这样的接站往往
高规格,要派对口的最高领导去。这就是规矩。虽然不成文,却约定俗成,上行下效,仿佛
旧时官场的几扇锣几抬轿。此事马虎不得,有时直接决定了下一步是穿官靴还是穿小鞋。
(2)
头天晚上七点钟时候,马宇飞正在昏暗的小厨房里跟油烟和呛辣作斗争,一边冲着里屋
正哄孩子的妻子喊,别让他再哭了,你干啥吃的!科长的手机就打来了。
〃小马,刚才吃饭还在,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虽然已经身为干部科的副科长,但是这位刘大科长仍然没有改掉称自己为小马的习惯。
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于提拔马宇飞有功吧,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称呼显得亲近吧。好在马宇
飞并没有当回事,他原来也不看重这些。
〃对不起啊科长,我回家了一趟,孩子太小老婆做不了饭〃。马宇飞一边大声回答,一
边迅速地将火苗拧到了最小。
〃哦,我说呢!完事就早点过来吧,咱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正是非常时期,大家都操
点心,家里的困难克服一下吧!你一会儿去干部处王干事房间转转,陪一下,看看他还有什
么需要没有?我这还得陪保卫处领导打牌呢!嗯,先这样吧!〃还没等马宇飞回答,已然挂
掉了电话。
向锅中一看,菜已经开始粘在锅里,发出焦糊的味道了。倒了一杯水进去,翻铲了两下,
正要去看另一个灶头上加热的馒头,手机又响了。
又是刘科长。急火火地说〃师长刚交待的任务,明天早上,大概七点多钟,你去火车站,
接一下咱们师新来的任副政委!这都什么事啊,全压咱们科头上,这不添乱吗?〃刘科长愤
愤地抱怨。
〃我去接?我接?这合适吗?〃马宇飞有点懵。
〃让你去你就去!你怎么了?好歹也是干部科的副科长嘛!又不是让你去接政委!再说,
我去接,我走得开吗我?机关这帮狗。。。。。。〃刘科长好像是咳嗽了一下,接着说:〃军区机关
这帮家伙,一步不跟上就得找麻烦。你就去吧,车用咱们主任的车,我跟他请示过了。就这
样吧!〃又把电话挂了。
马宇飞急忙忙盛了已然熬成浆糊的麻辣土豆片,端了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向桌上,还烫了
手。顾不得许多,冲着妻子喊,你先吃吧,早点带孩子睡,我不知道啥时才能回来了!说完,
又凑过去想要探过下巴,亲一下妻子怀中的孩子。一岁的孩子正在哭闹,全然不顾这位当爸
爸的心情,反而把头埋得更深,边哭边踢脚了。〃这个小王八蛋!〃马宇飞半是怜爱半是恨
恨地骂。
〃你是王八啊?〃妻子嗔怒了。忽然又想到什么,绯红了脸。急忙找了句话掩饰,说〃老
公你早点回来啊,我一个人,害怕〃。
马宇飞点点头,有点夸张地在妻子脸上嘬了带响的一口,披上大衣出门去了。
其实接站这个任务,本来不应该是马宇飞去的。主任不可能去接副政委,尽管后者名义
上是部队的领导,但实质上不过是闲差,主任无论实权力和影响力都超过副政委。主任不去,
副主任当然也不好去。最应该去的是保卫科长,因为副政委一般分管政法和纪检工作,这是
直接归属领导,但如今保卫科长正冷冰冰地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组织科长同样焦头烂额,
忙于应付关于保卫科长被杀事件的调查报告。秘书科长此刻正在陪同哭闹不休的死者家属
们。干部科长呢,主要是接待军区机关前来调查此事的工作组。所以大家都很忙,忙得如同
热锅上的蚂蚁。据说师长已经不止一次拍桌子了,冲着政治部范主任喊:范主任你他妈的是
不是饭桶?连自己的人都管不好,你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政委呢?怎么还不滚回来?出了这
么大的事,他还在国外悠哉游哉吗?范主任却不急不恼,冷冰冰地说:冯师长,事情还没有
搞清楚,怎么是我们自己的人没管好?现在下结论为时太早吧?再说,李政委也不是我们的
政委,那是咱师的政委。李政委出国,那是中央军委的决定,你要发火,冲军委发去!师长
哑口,就骂一声操,抓起杯子扔到了办公室的地板上。
马宇飞来到师招待所,看望随同工作组一同前来的王干事。这位军区干部处福利办的干
事,其实没有具体的任务,一切要取决于事情的结论出来再定。好在年轻,也比较谦虚,并
无什么过分的要求。马宇飞提出要带他出去吃点夜宵,人家说晚饭吃得挺饱的。又建议说不
如出去唱唱歌?王干事就笑了,说现在还敢出去唱歌啊?见马宇飞尴尬,就给个台阶说,谢
谢马副科长的好意,心领了,我没事,你们忙自己的去吧!我看一会电视就休息了,别管我
了!马宇飞有点感动了。看来这位王干事也是从下面摸爬滚打上去的,能够体谅基层的辛苦
和憋屈。最后,马宇飞从宣传科的影像资料室找来十几个最近的大片,拿到招待所,请王干
事吃了一顿精神宵夜。
走在回家的路上,连寒星也疲惫了,间或眨一下惺忪的眼。马宇飞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
事,就是这位新来的任副政委,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背景?
(3)
作为干部部门的资深工作者,想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自然是手到擒来。马宇飞拐到办
公室,给军区任免办的现对口领导曾经的老同学发了一个信息:如果方便,请把我师新来的
任副政委的简历传过来。谢谢。
回复是:在吃饭,等一会儿。
马宇飞看看表,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
又等了十分钟,想起家中的妻儿,马宇飞不耐烦了。又回了一条:现在还吃什么饭?在
吃豆腐吧?
五分钟过去,办公室电话响了。任免办的林干事打着饱嗝抱怨地说:〃你催命啊?简直
是目无领导!领导不用吃饭不用生活么?〃
〃别扯你的生活啊。小心我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小心我把你乱生活的事告诉你媳妇,
让你常年没有生活!赶紧着,忙正事,这急着用呢!〃马宇飞对老同学半开玩笑半是催促。
林辉嘎嘎地坏笑了两声。说给个信号吧,这任免表都是现成的。
呲啦啦一阵响声之后,任免表传真件大头朝下地一点一点吐出来。马宇飞歪着脖子扫了
一眼:任继云。
拿在手上仔细观看端详。任继云,原部职别,某某军区政治部秘书处副师职研究员。拟
任职务,某某军区空军混成某师副政委。历任公务员,学员,排长,指导员,干事,教导员,
秘书科长,秘书处副处长,组织处副处长,纪检处副处长,秘书处研究员。呵呵,这经历还
挺全的,基本上把政治部几个衙门都转遍了。可就纳闷了,这么一位资历全面的领导,怎么
着也能下部队当个主任什么的吧,最后怎么还混成研究员了?混个研究员也就等于等着退休
养老享清福了,怎么着又跑到咱们混某师当什么副政委啊?平级,又没什么实权,这不是脱
了裤子放P多此一举吗?搞不明白,实在是搞不明白。
林辉在电话里面大声喊:〃收到了没啊?赶紧着,哥还得出去吃夜宵呢。〃
〃收到了,谢谢。人家是马无夜草不肥,你这是人吃夜宵更瘦。悠着点吧,那玩意儿好
比打火机,用多少回都是有次数的,别整个油尽灯枯啊!〃
林辉就边笑边骂。〃还是老同学互相了解啊。谁不知道老马那玩意儿好比火炬,岂是我
们这种打火机敢比的?〃
〃火炬可不禁点啊!还是打火机耐用。另外,这个任副政委,任继云,是什么背景啊?
跑我们混某师干啥来了?我看了半天,没看到亮点啊!〃马宇飞留了心眼,试探性地问。
〃眼拙呗!这就是师机关跟军机关的差别啊!〃林辉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其
实亮点在第一条经历。〃
第一条,是曾任某某部队司令部公务员。
马宇飞似乎恍然大悟,却又更加迷惑。公务员?哪里的公务员?谁的公务员?莫非?
林辉故作深沉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总之,这个任副政委,不是一般人。处好了,
那就是贵人,处砸了,那就是阎王。看你的造化哟!老同学,再见!不,等会儿,忘记了,
你们师保卫科长被杀的事,有结果了没?听纪检处的人说,好像告他的人不少啊!这不是个
偶然事件吧?〃
〃还老同学呢!你给哥留一手,咱也无可奉告!赶紧吃你的夜宵野食去吧!小心别中奖
啊!〃
对于林辉这些人,马宇飞心里是清楚的。他们本质并不坏,却沾染了一些坏毛病。有时
是环境使然,有时是私欲使然。军区地处偏远,守卫着祖国的边疆,生活条件是比较差的,
即使是军区机关身处二线城市,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家在东南沿海的,老婆孩子根本就不
愿意来,两地分居成为普遍现象。长期的单调,寂寞和压力,使得他们纷纷出去寻找刺激和
安慰。据说有些机关处长,干脆在外面偷偷包了一个,成了第二个家了。林辉他们权势不大,
谨小慎微,不敢也玩不起大的,只好抽空去东一枪西一炮地打打野味。本师的领导,也知道
他们好这一口,所以下基层检查,安排特殊节目往往成了惯例。打心里,马宇飞是鄙视的,
但也不至于愤恨,说得更准确一点,更多是一种无奈吧。
给主任的司机打过电话,安排好车辆。马宇飞回到了家。
靠床一把电热太阳扇正烧得通红。妻子和儿子睡得很香。
他在娘儿俩脸上分别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倒在床上想:任继云。这个人会是我的贵人,还是我的冤家?
(4)
任继云等一干副师职干部的任免命令同样也放在将军的办公桌上。阳光透过他肩上的金
星松叶射过来,将红头白纸黑字照得明快而凝重。
军区政治部方文斌主任若有所思,拿起红笔在文件上勾画着什么。然后慢慢地拿起电话
给秘书:叫任继云来一下。
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中年军人喊一声报告,敲门而入。一个中等身材略显消瘦的大校军
官,国字脸,头发泛着花白,两只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半眯着,但依然挡不住精光乍现。这
是一只鹰,猫头鹰。方主任这样想。
〃好吧,请坐。命令你已经知道了,部里也已经宣布了。〃方主任抬了一下头,〃坐吧,
怎么不坐?〃
〃没事,主任请讲。〃对方的回答低调然而坚决。
方主任也就不勉强,继续说。〃你是部里的老人了,多余的套话我也就不说了。这次让
你去混某师,组织上是有安排的。这个师总的情况是好的,有士气,完成任务好,领导也比
较有魄力。不过问题也很多,想必你在机关也都听说过。班子不太团结,两个主官都个性太
强,下面也拉帮结派,这个很要命。我们几次下去检帮都提醒过,也批评过,包括司令员也
都亲自跟他们讲过,冯师长还是刘司令的老部下嘛。但是,改进不明显。所以要派你去,当
好这个调和剂,润滑剂。你是老机关了,老政治工作者了,有经验,更有觉悟,我们是信任
你的。还有,这个师告状成风,纪检处收到的告状信就属他们师最多,有匿名的,还有实名
的。你看看,有实名的告状,当然我不是说鼓励匿名啊,说明他们的确有问题,而且恐怕问
题还不小。你下去是分管纪委工作的,要把这些问题好好抓一抓,切实把风气扭过来。别的,
我就不多说了。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有困难吗?〃
〃我全听明白了。请主任放心,坚决完成任务,保证不让组织和领导失望。告状的问题,
我是会查它个水落石出的。〃任继云大声地回答。
〃小任呐。〃方主任合上了文件,把头靠在了椅子背上。〃你还是没改,还是老脾气啊。〃
见任继云有点不明就里,主任又沉缓地说:〃查出真相不是最终目的,有一个好的结果
才是最终目的。你当过纪检处的副处长吧,我听说你在任时查过一个案子是吧?后来为什么
把你调到秘书处去了?这三年多时间,让你看了三年书,写了三年文章,难道没有一点收获
吗?〃
任继云微微笑了一下,说原来主任您也知道这事啊。然后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主任,
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错。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要把它查下去,查个水落石出。您不
也经常讲,共产党人就怕认真二字吗?〃
〃古人还说做官要难得糊涂呢。小任呐,大道理我不跟你讲,说不定你比我懂的还多。
我是让你不要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