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待所前列队迎接，这是一种表示臣服的仪式，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还包括接待的
规格，任继云再到运输团的招待所，就已经住进了一号套间，甚至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
连摆设的水果香烟都高了一个档次。这就是外环境的变化，它不是自己变化的，而是因人而
变化的。如果在以前，任继云可能还会有一些不习惯甚至反感，而到了现在，他已经不能不
去学着习惯了。而一旦习惯了，就会爱上它。
任继云首先听取了团里的相关工作汇报，然后指着那份初选名单问道：〃老刘你也是干
部科长出身，你报上来这么多人，哪里有这么多指标？这不是把矛盾上交给师党委吗？〃刘
回答说：〃我这是排了队的。前面的，都是按照条件应该走和可以走的，后面的，就是要么
上面打过招呼的，要么本人坚决要求转业，闹得要死要活的！〃任继云定睛一看，果然在后
面那些人的备注栏里，清楚地标明了具体情况，分别是什么什么领导的关系，谁谁谁打过招
呼的。任继云又问道：〃一下子走这么多人，你团里的工作不受影响吗？〃刘政委说：〃暂
时还问题不大，整体搬过去以后，估计重新开飞怎么也得等到明年三月以后了，有这些闹腾
劲大的人在，还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这些人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任继云想了想，问
马宇飞道：〃从机关再调整五个指标给运输团，问题不大吧？〃马宇飞点点头，回答没有问
题。任继云就对刘政委说道：〃这样吧，就按照上级给定的条件来，我再给你五个指标，你
按照排队情况给我报上来，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至于其他打招呼的，让他们自己想办
法要指标去！要来了我就给他按备份报，要不来拉倒！那些闹转业的，你先去挨个做工作，
做不通的我来做！我也做不通的，那对不起，纪律伺候！该降职的降职，该处分的处分，处
理完了，照样不让走！我就不信了，他再闹，还能闹翻了天不成？〃刘政委连连称是，马上
下去准备了。
任继云又叫来郭团长，问了搬迁的准备情况。郭团长一一汇报了，说目前其他方面的准
备已经就绪，只是人员思想方面，还是不大稳定，前一阵子分房子乱了一气，最近干部转业
士官选取又开始乱了。任继云就鼓励他多想想办法，重点要抓好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发挥
他们的积极作用。郭团长说，的确如此，我这个团里的王副政委，也提出要转业，对下面影
响可不小啊。任继云问道：〃哪个王副政委？就是上次跟我一起去灾区那个吗？〃〃对，正
是他！〃任继云哼了一声说道：〃领导干部想走，好事啊！让他走！正好给下面腾位置！〃
郭团长点点头，回答说也只好如此了。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其他的事，任继云这才知
道，西林区的戴区长因为土地纠纷的事情，已经被就地免职了。而接替他的，正是从宁远县
过来的刘书记。任继云笑着说：〃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转来转去，还是那几个人，还是
那几个地方！〃
郭团长刚一走，又有人敲门。任继云开门一看，却见安乃静怯生生地立在门口，见他出
来赶紧敬了一个礼，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任政委。
（１０）
安乃静来找这位曾经的大哥，如今的代理师政委，不为别的事，只为自己想转业的事。
任继云分明从安乃静眼睛里看到了这样一种隔膜。曾经把自己当作大哥，无话不说殊无
拘束的小安医生，如今已经是带着那样一种怯生生的畏惧和警惕，似乎是在被什么伤害之后，
凭空产生的对于某个特定群体的畏惧和警惕。而总算，当任继云亲切地叫了一声小安进来坐
之后，安乃静的眼睛里多少还透出一些希望的光芒出来。
安乃静局促地并不敢坐，只是扶了一下眼镜，小声地说：〃任政委，今天我来，是想麻
烦您，看看能不能特批我转业呢？〃
任继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说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干得也不错，怎么也想着要
转业呢！
任继云突然想到什么，就岔开话题，问道：〃对了小安，罗永华现在怎么样了？你们？〃
任继云欲言又止，其实是想问你们还在一起吗？想想觉得不合适，生生收了回去。
安乃静一听这个，情绪立刻低沉了，似乎眼圈也马上红了。她回答说：〃不好，很不好！
我之所以要求转业，也是为了照顾他！我们，已经结婚了！只是，还没有办婚事！他现在脑
子不大好，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糊涂的时候就乱摔东西，说胡话，说要拿了炸药包，去炸
人家的房子！我就想，我还是转业回家吧，这样也能更好地照顾他了！任政委，您一定要帮
我这个忙啊！您对我们两个都好，我一定要记住的！将来，我也一定会报答您的！〃安乃静
虔诚地还有一点委屈地看着任继云。
任继云心里当然不好受了。对于罗永华，他心里是有愧的。或者说，在罗永华需要他的
关键时刻，他因为自己的处境和私心，并没有勇敢地站出来拖以援手。而自己能够有今天的
位置，似乎也离不开罗永华的这种牺牲，真有一点歪打正着的意思。只是，罗永华付出的代
价太大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向团里提出申请了吗？他们怎么说？〃
〃提了！我先向我们卫生队提的！可是，我们卫生队想走的人不少，后来队长看摆不平，
就想了一个办法，让大家投票，得票多的才给报，我只得了一票，还是我自己投给自己的！
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去找团领导！主任和政委都说我不够条件！说我年龄不够，学历也高，
不让走！〃
任继云心说，基层的风气真是很民主啊，转业这事儿都能想到投票去，不由得心中一阵
苦涩。他点点头，安慰安乃静道：〃小安啊，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这件事，也不是
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再说，罗永华现在身体不大好，我们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再把你也
推出去！你要相信组织，是一定能够帮助你们，克服困难的！〃
安乃静着急地说道：〃不是的！运输团马上要去大蟒山了，罗永华那个样子，他怎么去
得了啊？那里条件那么不好，他的病去哪里治啊？我不能让他去那里，只要能够让我留下来
照顾他，您让我做什么都成！任政委，您就再帮我一次吧！〃安乃静一急，快要哭出来了。
任继云连忙劝慰她道：〃你别哭别哭，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未必只有转业这一条路嘛！〃
安乃静这才抹去了眼泪。
任继云又说：〃小安你先回去吧，我尽快给你答复！你回去以后，既要照顾好罗永华，
也要照顾好自己！〃
安乃静感激地点点头，敬个礼出去了。
任继云深思了一会儿，叫来了马宇飞，给他交待了两件事：一是联系一下Ａ市驻军医院，
能否将安乃静调动过去；第二个，代表他本人，去看望一下罗永华。
任继云不忍心面对罗永华。这个众人眼中的精神病，如今真的病神经了，曾经的思想包
袱成了现实包袱。而这个包袱，是不得不扛的。
（１１）
任继云在西林整整停留了三天。他除了帮助团里搞定转业人员的事，也顺便去看了集资
房的建设情况，以及亲临部队视察，了解官兵思想动态。
当看到集资房已经封顶，开春之时官兵就可以着手装修，圆他们一个幸福之家的美梦之
时，任继云心中总算有一些快慰了。当然，他也看到了停工搁置的常委楼，包括属于军区机
关领导的更为奢华的别墅楼，在寒风里孤零零耸立着，那房角上还不时有一只乌鸦停落。这
景象无比凄凉，也令人感慨。不过他也知道，这些房子最终还是要盖起来的，这一片景致早
晚还是要发达起来的，只不过时间早晚，只不过人员有变。
任继云看望了所有基层部队，了解他们的困难矛盾，所思所想。他也再次见到了张文胜。
这个曾经的亲信和骨干，已经变得更加成熟和自信。任继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给
我好好干！〃张文胜就嘿嘿一笑，说到任政委您这就冤枉我了，咱什么时候没好好干过？这
种随口而出的玩笑，既说明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表明了一种态度。任继云甚至一度很遗憾
地想，张文胜毕竟还是任职时间太短了，不然这个王副政委转业后留下的空缺，倒是马上可
以考虑给他的。这就是领导的常见心态。任继云之所以一直想重用张文胜，不只是因为他能
干，还因为他完全值得信任，甚至是一种亲密无间的信任。当然，这件事的起因，首先还是
因为张文胜能干。不过，能干的又岂止一个张文胜？从这个角度来看，张文胜是一匹千里良
驹，而任继云充当了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并且千里马的结局经常不是驰骋在
战场，而是在给伯乐家里拉车，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只是这种悲哀，任继云是看不
到的。至少，他现在是看不到的。
为了进一步理顺情绪，防止发生更深层次的思想问题，任继云向冯运龙建议，鉴于临近
元旦春节，又值选退转业，人员思想异常活跃的情况，并且大蟒山机场刚刚正式投入使用，
一些基础设施尚未配套，听说连冬天取暖的锅炉都没有到位，此时将大部队整体搬过去会面
临很多困难，甚至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矛盾和问题会发生，建议报请军区空军并空军，将搬迁
时间延期至春节之后，春暖花开之时，比较妥当。冯运龙也基本同意任继云的意见，于是如
实向上级反映了情况。报到首长那里，认为他们的建议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同意了。
任继云在西林停留的这三天，其实还有一个目的，他想再见到丛兰，如果能够为她送行，
则最好。但是丛兰已经不再接听他的电话了。这个姑娘，真是这样一种敢作敢当毅然决然的
性格。而在任继云返回宁远的路上，他也终于收到了丛兰临上飞机之前的最后信息，却只有
一句话：任爸爸，我走了，很爱很爱你！任继云再打过去，只听到一首用歌声做成的彩铃，
那是童安格的《大约在冬季》。
热闹的，冷清的，矛盾的，和谐的，温情的，血腥的，华丽的，单调的，2008年就这
样过去了。
第二十七章
（１）
2009年的新年刚过，冯运龙和任继云就接到通知，要去军区空军机关参加全区的新年
度军事训练工作会议。冯运龙高兴地告诉任继云说：小道消息，我们已经被总部批准，代表
空军参加今年的国庆阅兵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在和平年代，作为一支部队也好，作为
领导干部也好，是需要通过这些任务来证明自己的。一个没有功绩的单位和领导，注定没有
位置。
不过，从Ａ市驻军医院也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装备部长马春田的病，恐怕已经很严重了，
脸部和脖子已经开始浮肿了，这是肺癌到了晚期的症状。冯运龙一声唏嘘，说道：抽烟要命
马春田，没想到最后真是要了他的命啊！任继云说，恐怕也不只是抽烟，他这是长年累出来
的啊！这样一个好同志，好领导干部，我们一定要大力宣扬！冯运龙又发了一声叹：这一年
的烟，都是我管的，这么说来，我还成了凶手了！唉，世事难料啊！任继云连忙抚慰，说师
长你也是好意，事已至此，不必难过，想办法让他度过这最后的美好时光吧！
冯运龙就让副师长李可为，联系了Ａ市附近一个疗养院，把马春田从医院接了过去，同
时也把马春田的爱人接了过来，指示李可为无论马春田提出什么要求，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满
足，算是最后尽一点心意吧。
安排停当，二人连夜坐火车赶往军区机关。在火车之上，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慷慨激昂，
一顿惺惺相惜。只要两个主官拧成一股绳，混某师的明天，注定会是光明的。
冯任二人到了机关，先报了到，又到机关各处去转了转。凡认识任继云的，都热情地向
他打招呼，说着祝贺的话。任继云见到方主任，也自然少不了一番感谢，被方主任轰了出来，
说我这忙着呢，要只是来感谢的话，在工作中用事实来说话吧！
因为会议定在第二天，当天晚上冯运龙安排了请训练部门的机关领导吃饭，邀请任继云
作陪。任继云怕喝多了回去难以交待，决定当晚住在招待所。他给梅子打了招呼，梅子说你
抽空回来一下吧，有事找你。
任继云一到家，刚刚打开家门，迎面扑通跪倒一人，扯着他的裤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说道：〃任大哥，你救救我们家老赵吧！〃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赵五伦的老婆。
（２）
第二天的全区军事训练会上，气氛一如平常一如既往一如传说地热烈。
李副司令先对去年工作进行了总结，接着又部署了新年度的主要任务，耿副政委宣读了
各种军事训练优胜单位和个人的名单以及表彰通报。刘司令做了重要讲话，号召大家集中精
力全力以赴，推动空军战斗力转型建设，促进各项工作又好又快发展。他特别提到，根据总
部的通知，空军混某师因为考核优秀，已经被批准参加今年的首都国庆阅兵了，这是他们的
荣誉，也是军区空军的荣誉，希望混某师上下团结一致，再接再厉，夺取新的更大胜利！并
且指示，按照阅兵总指挥部的安排，混某师参加阅兵的主二备一三架飞机，于三月中旬飞赴
沙河机场，参加空中梯队的合练。这个消息，无疑让坐在台下的冯运龙任继云兴奋不已。
但同时，坐在冯任身边的其他部队领导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任继云甚至还听到他们的窃
窃私语：秦政委，秦政委怎么没参加会呢？是呀，这么重要的会议，秦政委怎么没来参加呢？
听说，他好像是病了？病了？不会这么突然吧？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原因？不知道，开会开会，
刘司令在往这边看了！冯运龙和任继云自然心中有数，二人不动声色，把腰杆挺得很直，很
直。
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