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副政委，您醒了，先喝杯热茶水吧！〃旁边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的面孔。
〃你是？〃任继云赶紧坐了起来。
〃我是您的公务员，小王。以后请首长多批评，多帮助！〃那孩子的眼圈都是黑的，眼
里透着真诚，充满希望。
任继云一看，立刻明白了，不由得心中生起一些感动，还有点不落忍。这孩子，为了照
顾自己，估计一晚上没睡！
〃哎呀，太感谢你了，小王！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该喝那么多酒啊！〃任继云赶忙接过
了热茶，用脚找着拖鞋下了床。
首长您太客气了，应该的！小王腼腆地，还有点满足地笑了。
任继云喝了几大口热茶，一股暖意进到腹中。问道：〃小王，我昨晚没出什么洋相吧？
没胡说八道什么的吧？〃
〃没有，您回来就一直睡，一句话都没说。半夜里倒是呕了几次，没吐出来。〃
任继云又想起什么，接着问：〃昨晚还发生过什么？有人来过吗？〃
小王告诉他：〃您的手机响过，我看来电显示好像是嫂子，不不，是阿姨！我没敢接！〃
任继云笑了，说〃就叫嫂子好了。咱们是战友，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嘛！兄弟之间，当然
叫嫂子！我们老家那啊，有句话叫老嫂比母，叫嫂子，不委屈她！〃
小王睁大了眼睛说：〃首长，我听说您是河北人啊？〃
〃对啊，张家口的。你是哪里的？〃
〃我家是山西大同的，跟您挨得很近呢！〃小王显得很兴奋。
任继云没吭声。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攀附的乡土关系，但表示理解，毕竟自己也是从基
层的普通一兵成长起来的。
小王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对了首长，昨晚李政委走了之后，场站赵站长来过，还
给您留下了一个东西。〃
公务员小王把东西给任继云放到桌上，说：〃首长，洗脸水给您都打好了。我们马上要
开饭了，我去去就回来。〃
任继云不由得要佩服如今的这些孩子，真是猴精啊。他哪里是在乎那一口早饭，而是制
造一个当时不在场的借口罢了。
任继云打开了包裹得很严实的方形盒子，里面是一款诺基亚的新款彩屏智能手机，还有
一张手机卡。赵五伦啊赵五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１４）
之所以花了如此多笔墨，来详尽描述任继云第一天上任的种种经历，是因为对于多数人
来讲，唯有开始的时候才是重视的，谨慎的，积极的，珍惜的，因而也是记忆深刻的。后面
所有的日子，都不过是对于开始的重复。只不过区别在于，有的人在这种重复之中坚持了下
来，始终还是自己；有的人在这种重复之中倦怠了下来，被岁月征服和改变。倘若这个人有
了明确的目标，这种重复反倒是一种历练和积累，直至迎来一个新的开始；反之，这种重复
会如同向晚的夕阳，在昏昏欲睡之中将之拖向黑暗。
正如任继云第一眼看到这套独门独院的常委小楼，心里的惊诧绝对是震撼性的。这在军
区机关，恐怕是只有将军才能住上，而且还得是实职。比起自己跟老婆孩子花几十万买的单
位集资房，除了老旧一点，无论空间和布局，都远远高出一个档次。而它，竟然只是一个并
非重点建设师级部队的师职干部的宿舍。今天，随着一纸任命书的到来，竟然转瞬之间就属
于他了。可有比这更真切更直接的对于〃权力〃二字的感受吗？第一天，他感到莫名惊诧；
第二天，他感到惊诧；第三天，他感到有惊不诧；再往后，他就慢慢无惊不诧，习以为常了。
也正如任继云第一次随着机关干部的人群去机关食堂吃饭，心情是平静的。遇到的人有
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有的连忙向他敬礼，有的还在窃窃私语。他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比
如他在军区机关吃饭，扛着大校军衔与一帮少校中校一起排队，他是坦然的。有的人提早进
去通知食堂管理员报告，后者神色惊惶地赶紧将一桌人轰走，再打来冒尖的饭菜，并特地嘱
咐后厨再加上一个炒鸡蛋。任继云冲着大家微笑，大家也冲着他笑，各种各样的笑，有从下
巴往上挤出来的，有从眼睛往下漫过去的，还有仿佛从鼻子里冒出来的。正当他没有发现其
他常委在，有些奇怪的时候，手机响了，牛力耕问他在哪里？当听说他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
候，对方连连道歉，说怪我怪我，忘记跟你说了，常委吃饭，都在常委灶。并且专门嘱咐，
赶紧过来吧，就在昨晚吃饭的地方，李政委，李部长他们都在等你呢。任继云这才知道，还
有这么一个常委灶之说。本想吃完再过去，不过就是一个早饭，纵然常委灶伙食好一些，他
任继云又岂是一个贪嘴的人？后来想想，别人也便罢了，李政委在那边，自己却在这边，而
且还是跟机关的普通干部在一起吃饭，知道的以为他在体验生活自觉与群众打成一片，不知
道的，恐怕要说他故意为之，要拉拢人心，给李政委和其他常委上眼药呢！只好吃了一半，
去了常委灶。还要向他们解释，不知道在哪里就餐，顺道就随便吃了。第一天去常委灶吃饭，
任继云感到很不适应。冯师长和林副师长、吕参谋长，去吃空勤灶了，装备部长马春田去了
地勤灶，只有他们三个政工干部，两个后勤干部在这里吃。每次最多五个人，却最少上了十
人分量的饭菜，任继云想，这不是浪费吗？后来终于是忍不住了，就问后勤部李部长，他笑
着说，一直是这样吃的，之所以做得多一些，是因为炊事班等我们吃完了，他们吃剩下的。
任继云感觉非常之不舒服。后来才知道，这笔钱是从师党委机动费里出的。第二天再想去机
关食堂，又没发现其他常委，敢情人家常年在常委灶吃，只好再吃常委灶。第三天以后，就
习惯了。不吃不行。你不吃，别人吃，还对你有看法，认为你影响了他们吃，认为你不想跟
他们吃一锅饭。他只能顺从。时间一长，也就不再打机关食堂的主意了，那里伙食粗糙，卫
生又差，人声嘈杂。再后来任继云下部队检查，发现下面各团，也都有常委灶，招待灶即是
常委灶，常委灶即是招待灶，机动费即是招待费，招待费即是机动费，把你吃得不能动，看
你还激动不激动。
还比如任继云第一回把赵五伦送的新款手机让公务员送了回去。当然不是原封不动，拆
都拆过了。怎么说呢，尽管这个曾经的老部下有巴结拉拢之嫌，但总还是出于好意，并且想
得很周到，知道任继云刚来之后肯定要换手机，至少要换个当地的手机卡。但是又不能收下，
因为任继云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初来乍到，凡事是需要检点一些的。怎么回绝呢？
总不能劈头盖脸将对方骂一顿，却将自己置于道德纪律的高台之上，在任继云看来是矫情的。
只好说，手机卡留下了，谢谢，手机不需要，自己的手机功能够用而且是新买不久的。这样
似乎双方都能接受，从而比较微妙地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以后或攻或守都不至于被
动。赵五伦不动声色，退回来也不再坚持继续送，没几天又给送过去一台笔记本电脑。说任
副政委两地分居，平时生活单调，用这个本子可以上上网，还可以经常跟家里沟通沟通，这
一回你任继云总不能再拿不需要这个借口来回绝吧？任继云没办法，考虑再三，这次不叫公
务员送还了，而是把赵五伦叫到了宿舍，当面退还给他。说好意心领了，确实不能要，有忌
讳，怕闲话。赵五伦说，老领导，我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尊敬和关心。您要是怕他们说
闲话，回头我给常委每人送一台！赵五伦说到做到，没几天，真给师常委每人搞了一台联想
笔记本。说是场站要大搞信息化建设，以后要跟师部联网，欢迎各位师常委前去帮助指导，
这个理由，让人不能不接受，并且是很光明正大的，名正言顺的。任继云想，这恐怕就是官
场的惯性，开始之时还欲拒还迎的，只要一踏进圈子迈开第一步，立刻就被拖着向前走，停
都停不住。
第三章
（１）
领导喜欢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话其实是这个意思：历史好比一个舞台，以
领导为主要代表的英雄人物，好比是那舞台上背插三角旗头戴野鸡翎的赵子龙，而人民群众
就是台下的观众。赵子龙演得好还是不好，扮得俊还是不俊，那是观众说了算的。他们要么
发一声〃好〃的喝彩，要么喝一声〃嘘〃的倒彩，汇成一种声音，并且口口相传，这就是历
史。但人民群众其实甚少有这舞台的主导权，与其说是演员要取悦观众，倒不如说是观众被
演员牵着鼻子走。特别是在远近只有一个戏班子的情况下，你要么忍受着看，要么没的看。
任继云就是这个老戏班子的新角色，而且还算是一个扮相英俊的小生。刚上台就摆出一
个打马上山的架式，让群众们以为，这莫非是杨子荣来了，要唱《智取威虎山》？这给了一
直忍受着台上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哼哼唧唧唱个不停的观众一点新鲜的刺激。因而评论是在所
难免的。
这天早上，因为出了早操，马宇飞来不及回家吃饭，只好去机关食堂。刚打了饭菜坐在
桌旁，保卫科的副科长韩强就对他说：〃马副科长，稀客啊！莫非你也是跟任副政委一样，
下来体验生活了？你一个副科长，本来就是群众，也来团结群众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连吃饭都自觉凑堆。马宇飞这才注意到，这桌除他之外的四个人，
有三个副科长，一个正营老干事，全是政治部的。
〃什么意思？什么体验生活啊？什么团结群众啊？〃马宇飞还真是不知道。一是最近工
作的确忙，二是平素也不喜欢嚼舌头。
保卫科的副科长韩强，已经被指定暂时负责保卫科的领导工作，自己琢磨着无论资历年
限都差不多够扶正的，不免要暗自庆幸陈科长死得真是时候，当然表面上是不能流露出来的。
尽管如此，说话已经比过去多了很多底气，语气也重了起来。
〃牛逼科的牛逼，看来不是吹出来的，而是装出来的！你亲自把任副政委接回来的，怎
么不陪着他去常委灶吃饭啊？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嘛！〃韩强撕了一块馒头，往嘴里送。
马宇飞只顾低头喝粥，没搭理他。心里明白这个家伙大概是心里不平衡，当初提升的时
候，人家第一目标就是干部科的副科长，后来范主任说这人不太稳重，他才输给了马宇飞。
所以心里恐怕一直是不大痛快，把干部科说成是〃全师第一牛逼科〃，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组织科的副科长叫季峰，有点听不惯了，出来解围。〃韩副科长，是不是当初没让你去
接任副政委，你忌妒啊？多大点事啊？让你去接领导，你就能攀上高枝，当上科长？我看这
个新来的任副政委挺好的，没架子，挺谦虚，别胡猜八猜了！〃
韩强被他抢白了一顿，也有点脸上挂不住，连忙换了个话题。〃副政委嘛，谦虚是应该
的。听说任副政委以前是给哪个首长当过公务员的，现在这个首长在北京，也不知道到底啥
背景？〃
季峰说：〃管那么多干啥？又不抢你位置？啥背景都是一个背影，风来了能遮挡，太阳
来了也遮挡，所以说不清是好是坏。老韩啊，你马上就接科长了，要加强学习啊！没事儿多
学学辩证法！别老看《厚黑学》，跟你们陈科长似的。。。。。。〃
韩强有点不高兴了，他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别乱说话啊，没有证据的事情，
别胡咧咧，小心把自己兜进去！〃看到这话似乎没引起大家的重视，他又放低了一档声音说：
〃听说啊，陈义军的事，是有人报复！〃
马宇飞像是呛住了，连连咳嗽。等缓过劲来问韩强：〃你这都听谁说的啊？〃
〃他老婆说的嘛！他老婆还说，这还是任副政委给她分析的！〃韩强的底气很足，一副
高智商的优越感。
马宇飞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看着韩强的眼睛说：〃老韩，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事查清
楚了没有？〃见对方不知所谓，又补充了一句〃就那个车的事！〃
〃哦！别提这事了！你马副科长净害我！你一句话，说是任副政委交待的，可任副政委
他也没有亲口对我说啊？我去跟主任汇报，你猜主任说什么？〃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为了吸
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主任看了我一眼，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得！就这一句话，把我噎
住了！我心说主任还算客气，人家也有分寸，其实那意思不就是说，你到底是政治部的副科
长，还是他副政委的副科长啊？老马你说，你这不是害我吗？真要查，你让任副政委跟主任
说吧！我是不敢拍这个马屁了，别不小心再拍到马蹄子上！〃
马宇飞明白了。可又糊涂了。难道范主任不想查明真相吗？还是说，他不想让任副政委
代替他出这个风头？可是明明任副政委亲自把这件事交待给了自己，万一他哪天问起来，自
己如何作答呢？总不能说，范主任不让查，嫌没跟他说吧，那不等于在两个常委之间制造矛
盾吗？而一旦有了矛盾，最后人家一说起来，自己不成了替罪羊了？怎么办？如何既不冒犯
主任，又能给任副政委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２）
对于任继云来说，似乎不但没有把陈义军被杀这件棘手案件彻查清楚的迹象，事情反而
越来越向一团乱麻的方向发展。
早上一上班，李长剑就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先是关心了一下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然后
就开门见山，说关于调查情况和处理意见的初步决定已经报上去了，军区政治部方主任刚刚
打来电话，认为他们的态度是好的，思路也是清晰的，但是调查情况明显比较粗糙，难以服
人，恐怕也很难在司令政委那里过关，就先压在他那里了。希望师里尽快调集力量，查明真
相，给领导，也给大家一个让人信服的报告。这个对于提振全师士气，更好地完成下一阶段
的任务，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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