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天大亮,医院里人声渐沸时,舅妈拎着两袋生活用品进来,眼里都是血丝,想是一夜没合过眼。“我叫小宇照常上课去了,不能耽误他。厨房里做好了早餐,回去吃了好好睡。”
方存正习惯了晨昏颠倒的生活,毫不见疲态,只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她望向车窗外倒后而去的景物,想明白之后心中便微澜不起。他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猜到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的发展早已偏离了既往的轨道,尘埃落定,无可挽回。
车到巷口停下时,她抬眼讶异地问:“你不回家?”
“我还要回帝宫和唐会看看。”见她只是哦了一声便准备下车,他拦住她推车门的手。胸口起伏许久,想问什么终究还是强行忍住,只是说:“晚上我来接你去医院。”
“不用了,你顾着生意吧。”
“没事,有猴子他们看着我放心,反而是你,一个女孩家守夜我放心不下。医药费什么的也别担心,拣好的用。”见她张口准备推辞,接着说:“当我还巩叔的情,当年要不是他和你舅妈嘴上省些下来周济我们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妈丢进清水河里了。”
他每次帮忙,总是拿这个作幌子,顾及她的自尊,怕她拒绝。她记得自己努力地平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点点头。但是开了车门又关上,踌躇了片刻决意挑明,问他:“你刚才真正想说什么?”
方存正深吸一口气,最终忍不住说:“我出电梯的时候,他进隔壁电梯。秦小五。”
她看向方向盘上他骨骼粗大的手掌,捏紧了又放松,如此重复。暗叹口气,说:“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
“你昨晚已经骗我说不认识了,我再问还能问出什么?”他扬扬拳头,狠狠落在她车座后背上,震得她身体微颤。“那我现在问你,你们什么关系,给我个明白话。”说完又迟疑,小心翼翼道:“只是一般的认识是不是?”
“你心里明白不是。”她低垂着眼,怕他轻易看出她在说谎。“认识很久了,觉得他很适合。”
“他很适合。”方存正喃喃重复,“那是谁和我说跟我平实安稳地过日子也挺好的?是谁答应过给我三年时间的?说完话转头就忘了还是一直在逗我玩?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没文化、做的事不是正道,你没那个心思就别给我希望别哄我开心!”
“我没有哄你玩逗乐子的意思!”随着他音量逐渐提升她也忍不住大声辩白,触上他剜人的目光又倏然避闪开。
他大掌托着她下巴强行把脸转回来迎向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和我说你不喜欢他,你们不是真的,你不喜欢我才找他来拒绝我的。”
她吸吸鼻子,回视他眼睛,掷地有声地说:“是真的,我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有钱?家里有权势?长得帅?”他放下手,转眼又托住她的后颈摇晃着,眼里挣扎着眷恋和伤痛,“我不信,你不是这号人。你要是贪那些东西我们早在一起了,和我说你不喜欢他!说给我听。”
她被他摇得头疼欲裂,挥手一把拨开,“是真的,我要说多少次?我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
骤然而来的安静淹没了狭小的空间,他鼻息粗重,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转身望向车窗外。好一会才问:“昨晚,在纯阳观里你是打算和我说分手的是不?”
她分明看见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银光,但还是强自镇定淡然回答:“我们没有开始过,又何来分手?”
他如遭痛击,张大嘴想说什么,接着又合上。不停地点头,最后才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我明白,是我,一直是我不争气,明知道不可能,还一直骗自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屏着呼吸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着。他粗糙的拇指抹上她脸才意识到眼泪滑到腮旁,“哭什么?你这样我又会误会你心里有我。”
“对不起。”她压低嗓子压下那抹哽咽。
“他对你好不好?那个人……你要看清了,别傻乎乎被人骗了。”他笑得太难看。
“对不起。”
“回去吧。一宿没睡,我不该这时候说这些的。今晚要是、要是有人送,我就不来了。”
对不起。她抹抹再次湿润的眼角,蜷缩在床侧。脑海里闪过另外那个人不可一世的样子,闪过去年春节方存正在他们面前前倨后恭的卑微,恨意发泄在手指上,指甲深陷在掌心。
闭上眼又是方存正强作的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为你好。
方存正自那天起没有再出现,只是偶尔托六指送些东西来。在舅舅被转到高干病房后,连六指也绝了踪影。
舅妈满意地四处打量,问说:“存正这些天怎么不见人?这孩子真是想不到,朱雀巷里就数他最有本事了。”
舅舅倚着床头,不太高兴地说:“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普通病房不一样?”
“普通病房我和小婉守夜不方便,这里和普通病房一个价,为什么不住?又不用看小护士的脸色。说来说去还是存正有本事,认识的人也是有本事的。不是他的朋友介绍,哪里有这待遇?小婉,前天带院长和主刀医生来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
陈婉面色微变,暗自庆幸背对着舅舅舅妈。“好像是姓秦。”那个人没有通知她自作主张给舅舅换了病房,她只能托辞向舅舅舅妈解释说是方存正的朋友。她明白天底下的规律,一定会有无数个后续谎言替第一个圆谎,时间问题而已。想及自从认识他开始自己的生活就偏离了轨道,那个秦字说出口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慌忙掩饰说:“舅,先喝汤。羊肉汤炖了一天,足够火候的。”
“不指望我们小宇将来象人家那样出人头地,能有人一半也行了。不然憋屈在朱雀巷里,一辈子受欺负的份。西街那里已经正式动工了,最后那天有两户假装不在,被人强撬了门进去,所有东西都丢了出来。”舅妈叹息。
“行了,还说个没完了你。”舅舅失血多,几句话已经气喘起来。勉强喝一碗汤,说:“小婉也别请假耽误功课,我再养几天就能出院。存正那儿帮我带话,他垫上的医疗费晚些我回去了给他。”
陈婉拧紧了保温瓶盖,嘴上应了一声,心里明白方存正怕是恨她至深,摆明了不愿再见。
出了医院大门,那人果然在老地方等着。陈婉停住脚,面对他的死缠烂打就象深陷在流沙里,无力而又无奈的感觉缠绕着,自拔不能。
秦昊接送了几天,习惯地伸来手接过袋子,若有若无的笑意扬起在嘴角,毫不介怀她绷紧的脸。
“新车,味道有点大。”他打轮子时说。
她看一眼散发浓烈新皮子味道的奶油色座椅,撇撇嘴角。“你多久去一次医院?”
他不明所以,斜睇她一眼。
“我是说,你多久去检查一次身体?”
他低笑,“放心,我身体有多壮实你又不是不知道。”
“换车换女人,对你们来说,大概和换衣服一般简单。”目注他扬起的嘴角一分分垮下来,她回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语带讽刺地说:“不需要定期检查一下传染病什么的?”
他恼火地瞅她一眼,抿紧了嘴。红灯时才淡淡说:“那部车被方老二砸了。”
她收起笑容,“别诋毁他,他不会做那样的事,小人行径的是你,别把天下人想的和你一样。”
“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已经看过了,是他的人。你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什么反应?难怪这几天我在医院守着一直没见他人影。”他眼里恢复笑意,说:“不是他指使的,也是手下的人帮他泄忿,我记得他们叫你嫂子来着。你别往心上放,一部车我还没看在眼里,不会去找他麻烦。相反,我乐着呢。”说着拉住她的手,嘻皮涎脸地说,“最近身体是有些不对头,不如今儿晚上你帮我检查检查?”
她一把甩开他的爪子,咬牙切齿。“去死!”
第39章
陈婉凝神细听身后低沉的呼吸,确定他已经熟睡。
他的手臂重重地搭在她腰上,她尽量把动作放轻放缓,托住他的手腕放向一边。然后溜到KINGSIZE大床的另一侧,蜷缩起来。
尽管这样,仍旧睡不着。
虽然脱离了他双臂的禁锢,可这种环境无法让她感觉安全、感觉放松。这是这个月来他家的第四次,和前三次一样,她知道要默数着一分一秒,等倦意浓郁到她再强撑不住时才能入眠。
第一次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踏进这间房时,恐惧随眼前的镜像突袭而至。奢侈的羊毛地毯簇新如初,恍眼间是两个光裸的躯体纠缠的画面,身下分明是斑斑血渍。那一秒她象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几乎停顿。再一次重温当日的经历,再一次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记忆能象胶片一样可以剪切,她愿意付出所有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裁掉。她冲进洗手间狂呕不止,秦昊以为她吃错了东西,蹲在她旁边抚着她的背。她知道她挥开他的手时,迎目望向他的眼神有多凛烈,那一腔的恨令他往后一顿。
她不需要他廉价的同情,在他做过那些事后,再多的关切也是伪善。她把他关在门外,坐在马桶盖上眺望上海路的璀璨灯海。洗手间有半面墙是玻璃窗,与浴缸的高度齐平。打开玻璃窗终身一跃很容易,活下去很难。眼角余光瞥见镜中自己踌躇怯懦的样子,“胆小鬼。”对镜子里的人鄙夷万分。
再打开那扇门,心里是死一般的平静,让她为之震骇的平静。躺下去时他倾身覆上她,大手袭来游移在她腰间。她瞬间僵直了手脚,寒毛竖起。秦昊停住手,眯缝着眼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她勉力回视,强抑尖叫与跳下床的冲动。
“我说过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不用怕我。”
“你再那样,”肺里吸入了新鲜的空气顿时舒畅了几分,“我也不奇怪。”
“我是说到做到的人,你慢慢就知道了。”他的手指划拨着她的头发,侧身躺下时说。
她还不及回答,他整个身体贴过来,不容她抗拒地搂住她,困住她的手脚。“别扭了,再扭我可什么都保证不了。”低沉暗哑的声音里氤氲的欲望让她全身一凛,警觉地提防着腰间的手和轻柔地磨蹭着她头顶的下巴。“睡吧,我可困了,陪你在医院守夜比打通宵麻将还累。”
那一夜,她睁着眼,数着他的呼吸到天亮。
第二次又是如此,只是前奏多了一顿饭,来到他家后她看书,而他很诡异地一直在另一间房里看电影。她去洗手间时发现一只粉红的新牙刷,再低头,自己脚上的拖鞋分明也是新的,HelloKitty的猫脸和毛巾架上那条新的一样。她瞪着并列的粉红粉蓝两条毛巾足足有半分钟,最后选择无视。
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她闭紧眼睛 假作熟睡,第六感敏锐无比地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逗留在她脸上。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伪装不下去时,耳边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叹息,温软湿热的物体覆上她面颊。她毛孔收缩,意识到那是他的唇。他留连厮磨了良久,然后动作很细致小心地托起她的头,探进一只臂弯,象上次那样搂颈扪腹地贴住她后背躺下。
第三次,他接了电话犹豫不决地望向她,她侧耳听着,知道是有人约他,当即如逃过一劫般松口气,飞快地将桌上一堆笔记书本往袋子里一扫,说:“你去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他扬扬眉,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说:“你们宋教授。你是陪我一块去见他,还是在家等我?”
她极力忽视他眼里的笑意,平静地反驳说:“我回宿舍。”
“行,那我顺道送你回去。”他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或者约他明天一起吃顿饭?他知道我们的事在学校也能多关照你。”
她吞回一口恶气,垂着肩膀坐回原处,“不用了。我就在这看书,马上要考试。”
她瞪着他的背影,能想象他脸上的表情何其得意,明知她没有别的选择还要误导她,卑劣小人!
他回来时已近夜半,拖鞋的声音一路传来,渐趋响亮。她往床侧躲,随着放大的脚步声心里越加揪紧。他进来时把手上的外套漫无目的地随手一扔,重重地砸上床。酒气扑鼻而至,她骤然一惊,想跳下床已经来不及,他双手伸来一把把她捞进怀里,脸埋在她颈窝。
那一刻,全身血液几乎凝固。
“怕我?别怕我,别躲着我。”他在她耳边咕哝,热呼呼的鼻息挟着熏人的酒气徘徊不去。“我就只是这样抱着就行,只要在我身边就行。别把我想的那么坏。乖乖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她如芒刺在背,黑暗里挺着身子抵抗着戒备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急促粗重的呼吸缓缓平稳。突来的松懈后是强烈的疲惫感,三年,还有三年煎熬,她在心里倒计时。别开脸,把他的头拨去另一边,还没有从他手脚的束缚中悄悄移开,他再次袭过来,无意识地亲在她的腮旁。“猫儿,我喜欢你……你不知道有多喜欢。”
她斥之一笑。
喜欢?喜欢一个人就要伤害她、要胁她、强迫她的意志、强 暴她的尊严?扬絮之情,何以言爱?
那一晚如同这一晚般,久久不能安睡,心底无休止地激荡着无数难以言表的情绪。
秦昊醒来时下意识地动动胳膊,身边是空的。他有一秒的惊慌,随即完全清醒。睁开眼一看,死丫头果然缩在床脚。“躲那么远,翻个身看你不掉下去?”他无奈地象前几次一样,把她抱过来,置于怀中。
她保持之前的睡姿,蜷成一团,两只手拢在下巴上。他越看越觉得她象小时候奶奶养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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