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莎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低头很快地擦干眼泪,对正埋头摆弄摩托车的郭老师行了一个礼,然后飞快地走了。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也只有郭老师才说得出来,他是真的把朱莎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朱莎很幸运。
是的,她丧母的痛苦,她临考前的重压,她忍辱负重的努力,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事情发生的时候,郭老师并没有安慰她,他早就知道,单薄的言语安慰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会让她更加的伤心,所有的痛苦和挫折最终还是要靠她自己才能挺过来。是的,她终于挺过来了,也终于有资格听到郭老师的那番话了,这个过程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由于朱莎考了全县文科第一名,县里在奖励学校的同时还奖励了她一千块钱,学校和镇上各奖励了朱莎五百块。这三笔钱加起来一共有两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但这比起朱莎《入学须知》上所列的各种费用加起来还差很多。
为了给朱莎凑学费,父亲带着弟弟去了邻村的砖厂背砖。这个活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纯粹的体力劳动。背砖是计件发钱的,父子俩一天加起来可以挣到五十多块钱,但是每天天不亮就得去,晚上八九点钟才到家,一天要干14个小时的活,累得饭都不想吃。弟弟背了两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但看看父亲的样子还是咬牙又去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来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
朱莎也要去,但父亲娇惯她,说背砖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只让她在家里做饭,按时给他们送饭就行。
朱莎在这个暑假唯一的长进就是厨艺有了长足的进步,从刚开始的热个菜还会把菜烧焦,到现在,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炒几个菜了。但由于厨艺是速成,根基还有些浅,所以水平一直有些忽上忽下的。有时确实做出来非常好吃,有时却不是淡而无味就是咸得要命。不过,不管怎样,父亲和弟弟从来都不抱怨,朱莎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们把对母亲的感情转移了很大一部分到她身上,因为她长得那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尤其是父亲,有时候会在她忙碌的时候,不自觉地盯着她的身影发呆,好像在透过她,回忆母亲生前的样子。
李洋由于报考的是飞行员专业,属于提前招生的军校,8月中的时候他就已经穿上军装,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去保定的飞行员学院报到了。他临走的时候,朱莎的案子还没有开庭,许多事情还不明朗,所以他郑重其事地把朱莎带到了家里,请父亲一定帮朱莎。
当着朱莎的面,李洋的父亲问了些问题之后就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朱莎很感激,但觉得李洋的父母看她的眼光怪怪的,像在审视什么,又像在评估什么。她不知道,就在前一天晚上,李家人为了她爆发了家庭大战,因为李洋亲口对他的父亲说,明天将要上门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如果父亲不肯帮她,那以后他就待在部队上不回来了。
父亲一听顿时气得肺都要炸了:“混蛋,不是说好了上高中的时候不许早恋吗?你还给我提什么女朋友,趁早给我滚蛋!”
父亲还没有说完,母亲就着急了,马上哭哭闹闹地嚷嚷开了:“你让他滚哪去啊?早恋怎么啦,人家早恋影响学习,我儿子早恋不也照样考上大学了?滚什么滚?再让他滚,我们母子俩一起滚。”
母亲冲着父亲嚷嚷完又朝儿子唠叨:“你这混帐小子,乱说什么啊你?我把你养这么大就送给部队了?”
李洋梗着脖子气冲冲地说:“谁让他不答应的?我都多大了,动不动就让我滚蛋,我还就真滚了!我以后还不回来了!”
父亲也气极败坏地吼:“你翅膀硬了就想飞了?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李洋一听这个马上又吼回去:“我讨厌你整天老子长、老子短的,连爷爷还没这样说呢,你凭什么整天这么说?你表面上是共产党员,其实就是封建家长!”
父亲气得暴跳如雷,父子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母亲赶快出来打圆场:“老李,你就答应一回不就得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有那么多同学朋友,随便打几个电话不就完了!儿子难得求你一次,你还摆什么架子?再说,这女孩也不是什么外人,说不定以后还是咱们儿媳妇呢。”
李洋听到母亲这么说朱莎,脸有些发烧。没办法,谎话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只有继续编下去了。
父亲软了下来,但口气还是硬梆梆地:“小小年纪不知道好好读书,就知道搞这些花花肠子,还要老子来善后。还敢威胁我。”
李洋又要开口,母亲赶快发挥长袖善舞的本事不着痕迹地接过去:“他也没让你善什么后,不就是让你帮个忙吗?你帮了不就得了?楼下老王的儿子高中还没毕业就领回来个小姑娘在家住着,人家老王不是也没废话吗?再说,儿子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你瞎嚷嚷什么?”
这么一比较,父亲顿时心里又好受点了。在李洋的软磨硬泡和太太的威逼利诱下,李洋的父亲最终还是屈服了,答应尽可能地提供一切帮助。李洋不乐意,嘟囔着还准备追上去要父亲保证一定帮朱莎把这官司打赢,母亲赶快拉住了他,让他见好就收。
李洋不干了,母亲用一个指头点着他的头悄悄说:“你爸那个人我还不了解?只要他答应的事,十有八九会成功。你还追上去要他给你什么保证,不是找死吗?回头他牛脾气发作了,你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傻儿子!”
母亲是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察言观色的本事最厉害,母亲既这样说,李洋也就信了,回头又对母亲说:“妈,明天那个女孩来了,你们谁也不许提我们的关系,她脸皮薄,回头把她吓跑了,我就一辈子打光棍了!”就这样放肆的要求,母亲也答应了。于是才有了朱莎这次和李洋父亲的见面。
李洋在促成了这次见面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去保定了。他走了之后没多久,在重重煎熬中,朱莎终于等到了开庭的日子。后面因为有了李洋父亲的很多帮助,朱莎才能顺利地坚持下去。
李洋的父亲叮嘱她在开庭前一定要保存好证据,做好证人的思想工作。根据他的经验,在农村,即使富有正义感,也很少有人会出面去给朱莎作这个证。因为给一方作证势必要得罪另一方,而且得罪的还是在当地势力极大的一方,这在农村是非常忌讳的事。他让朱莎千万不要大意,否则案件会变得更复杂,审理的过程也会拖得很长。李洋的父亲就亲自办理过一个这样的案子,原告花了三年时间才打赢了这场官司,几乎付出了倾家荡产的代价。鉴于朱家目前的状况,他建议朱莎做好充分准备之后,速战速决。
朱莎被他说得悚然一惊,原本自信满满的心顿时变得焦虑起来。事故发生的当天,有很多人在场,既有在场上打麻将的,也有在场边围观的,大家基本上都亲眼目睹了朱莎母亲的死亡过程,都可以作为人证。但当朱莎带着弟弟挨家挨户地去请求他们出面作证的时候,大家都面有难色,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庭。
朱莎和朱虎在家急得团团转,眼看开庭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却节外生枝。朱莎也一筹莫展了,烦躁得恨不得揪光自己的头发。
李洋的父亲的电话又到了,朱莎在二婶家接电话的时候,事情还没说完,急得都要哭了。时间间隔得太久,朱莎已经没办法再申请鉴定,所以找到证人和证物就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李洋的父亲听了情况倒是没有太着急,他提醒朱莎,不可能所有人都会怕王家人,将所有在场的证人过滤一遍,找那些跟王姓一系曾有过矛盾的人,利用他们的同情心,只要能达到目的,下跪、痛哭都可以用上。
姜还是老的辣。朱莎茅塞顿开,和父亲细细筛选了一遍那天在场的人,确定了两个重点目标根叔和发叔,他们一个和王家人争过宅基地,一个和王家人争过马路边上门脸房的买卖权,不但都曾经为此大打出手过,而且也都争输了,王姓一系的那几个要人在其中暗地里起了不少作用,所以他们和王家人的矛盾可以说很深。
于是到了晚上,朱莎带着弟弟摸黑到了这两家,见门就跪下,未语泪先流,把正在吃饭的两家人吓得半死,赶紧要拉他们起来。姐弟俩长跪不起,痛哭流涕,哀求两位叔叔辈的长辈要给自己作主,替朱家出庭作证,将庸医王春生绳之以法,否则在地下的母亲死不瞑目。
两家人都是亲眼见过朱莎母亲死后,朱家姐弟俩哭得死去活来的惨状的,也知道因为告状,朱老师被文教组清退,也当不成老师了,这些都是王春生背后下的黑手。两位叔叔还没有说话,婶婶已经心软得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催促:“死人,还等什么?赶快答应啊!这么可怜,没妈的日子可怎么办哟!”两位叔叔于是点头答应出庭,朱莎和弟弟感激涕零,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后才离开。
由于有了证人和证物,再加上李洋父亲的过问,法院开庭后,根据国务院1987年颁布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中的规定,认定王春生所造成的事故为一级医疗事故,根据第二十二条和第二十四条的规定,判处王春生有期徒刑两年,一次性经济赔偿两万八千元。
王春生被捕以后,王家人拒不执行审判中规定的赔偿,于是,李洋父亲又教朱莎申请了强制执行。强制执行那天,万人空巷,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同一个想法:“朱家的这个女儿不简单。”
注:1987年颁布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中对赔偿数目规定得比较少,而且也没有明确造成一级医疗事故的直接责任人的具体刑期。
第11章
乡里妹子进城来
带着母亲留下的浅灰绿的皮箱和父亲给她的三千五百块钱,朱莎独自一人挤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大姑的大女儿美玉在市里的一家饭店做服务员,她是朱莎的大表姐,又是唯一一个在市里上班的人,于是买火车票的事就交给了她。
父亲已经仔细研究过朱莎的《入学须知》,知道只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去火车站就可以买到半价火车票,但当他把录取通知书辗转交到大表姐手里时,还是忧心忡忡,生怕出现意外,为此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美玉,让她千万千万不要把通知书搞丢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说话的语气郑重得好像不是在托人买火车票,而是在交付朱莎的终身。
买票的事定好之后,父亲又拿出三百块钱叫朱莎去县里买个皮箱,挑两身好点的衣裳,特别是棉袄,一定要买件厚的,能保暖的,他听说北方的冬季既漫长又寒冷,没有厚棉袄想必会很难熬。
父亲想得很长远,但朱莎不肯去,说是皮箱用母亲留下的那一只就很好,厚棉袄也早就有了,美玉表姐送了她一件,样子也不难看,还很新,其他的衣服也不用买,自己都有,带上就行了。一边说着,朱莎一边踩着凳子去拿柜子顶上放着的那只灰绿色的皮箱,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然后把自己收拾好的东西放进去。
那只皮箱是二十年前母亲的陪嫁之一,论年头比朱莎的年龄还要大,当时虽然是最流行的款式,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老旧不堪,箱子侧边的两个金属弹簧扣锁也早就坏掉了一个,怎么扣也扣不上了,只能在一旁歪歪斜斜地答拉着,实在有碍观瞻,朱莎叫朱虎修了几次都修不好,索性让他拿着螺丝刀把这个扣锁撬开卸了下来。皮箱里只装着几件简单的家常衣服和一件大红的棉袄,另外就是一些毛巾、牙刷、香皂、面霜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棉袄因为是折叠着的,看不出到底好不好,只从外表上看,似乎还有八成新。
父亲盯着那堆东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一反常态,执意要朱莎再去买几件新衣服和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镇上别的女孩子有的东西朱莎也得有。父亲的态度无比的认真和执拗。但朱莎不想去,虽然在强制执行的当天王家就送来了一万六千块钱的赔偿,但只要想到这是朱莎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钱,三个人就内心隐痛,谁也不忍心将它花掉。
一万六只是赔偿的一部分,但李洋的父亲告诉朱莎,并不是申请了强制执行就能拿到所有的赔偿款,王春生已经入狱,看王家目前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再执行下去难度很大,而朱家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也不宜将矛盾过分激化。所以,他的意思是拿到一点算一点,其他的以后再说。
朱家姐弟只要能将罪魁祸首送去坐牢就已经满足了心愿,至于赔偿,他们并没有想太多,毕竟,不论王家陪多少钱都已经换不回朱莎母亲的性命,又何必非要让他们倾家荡产呢?关键时刻,朱莎父亲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理论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一万六的赔偿款送到父亲手里时,还要扣除诉讼和强制执行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只剩下了一万三千多块。朱家老小面对赔偿,百感交集,父亲当天就带着姐弟俩去了母亲坟上,将法院判决书和强制执行结果烧给地下的朱莎母亲看。时隔两月,父女三人都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心里虽还照旧悲伤,但已经不会轻易地流泪大哭了。
父亲照旧坐在坟边一言不发,看着姐弟俩跪在坟前忙碌地摆香烛,烧纸钱,默默地想心事,神情无比的哀伤和忧郁。朱莎看着父亲,内心凄楚。她原先并不清楚父母的感情有多深,总觉得他们像普通的农村夫妻一样,也会为钱和各种琐事吵架,也会互相抱怨和指责,生气了,父亲也会大吼,母亲也会跑回娘家一去就几天不回来,然后父亲也会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再去把她接回来。平淡的生活让朱莎忘了原本父母的结合也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在当时也是盛传一时的佳话。现在看到父亲这样子,朱莎不禁愧疚自己先前对他的隐约的失望和怨恨。
上完坟回来,吃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父亲又旧事重提,让朱莎去买些东西。朱莎的弟弟朱虎已经考上了高中,未来还有三年要用钱的日子,而父亲已经失去了工作,只要一想到这些,朱莎就无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