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会。
chapter 19
瑾汐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一起去陵园给某位父亲的旧相识扫墓。
她那时大概刚记事,被拉着坐了两个钟头的车到郊区,父亲一路无语,她便也什么都不敢问,只乖乖坐着。因为来回路途太远,又颠簸的很,回程时她累得歪在车座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最先闻到的是父亲身上淡淡的香皂的味道,然后,有一滴水落在她脸上,然后,两滴三滴,慢慢汇成小小的雨。
乖巧的她却没有戳穿父亲的脆弱,只是一动不动窝在他怀里,假装还在熟睡,假装感觉不到他的眼泪。
因为年代久远,后来她便渐渐把这次经历抛在脑后,有时偶尔想起,却觉得一切又似乎都没发生过。
只记得墓碑上的照片,依稀是个年轻女人的样子,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那么确定了,就好像那只是她很小时做过的一个梦,随着年华流逝在她记忆深处的角落若隐若现。
那时,朝露还没有出生,瑾汐跟着爸爸妈妈过的一派安和。
卢母那时在纺织厂车间做工,倒三班,忙的没空带她,瑾汐就被放到卢父单位的职工幼儿园里。她性子静,经常受欺负,跟小朋友玩不到一处,每天只能窝在角落里望眼欲穿地等父亲下班后来接她。跟父亲下班回家走的那一段路是瑾汐每天最高兴的时刻,因为父亲会给她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会教她背唐诗,还会在口袋里藏些果丹皮麦丽素之类的小零嘴奖励她。她拉着爸爸大大的手,低头看地上拉的长长的影子,他那么大,她那么小,爸爸俨然就是她的天。那时,她总是会在心里小小的祈盼,希望这条路走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瑾汐上小学那年,朝露出生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前热闹起来。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真正高兴的时候会亲吻宝宝,会抱着她轻声哼摇篮曲,会连夜坐在缝纫机前用漂亮的花布赶做小衣服……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虽然也和蔼可亲,可她却从来没有给自己做过衣服,没有抱过她,更没有亲过她。心里闷闷的,有些什么利器小心翼翼地在挠,轻轻的,隐隐的痛。
即便那样,她还是安慰自己,她是姐姐,是大孩子了,父母把更多的精力倾注在妹妹身上也很正常。
直到有一次她放学回家哄朝露玩儿,被朝露扇了一巴掌,她一皱眉伸手在朝露身上掐了一下,只是轻轻一下,隔着冬天厚厚的袄甚至都没碰到她的身子,朝露却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惊慌失措,回头,却正对上母亲的眼睛。
她至今仍牢牢的记着母亲当时的目光,不满愤怒之余,似乎还包含着其他什么难言的情绪。
很多年以后,她才幡然醒悟,那是厌恶。
可当时她还太小,经历的太少,只当自己令母亲失望,之后几天都隐隐有些讨好她的意思。母亲却不理,她从来不骂她,她只是不理她。
朝露刚上小学那年,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因为是所住宿学校,所以她只在每周末才回家。可是,开学军训玩回家时,虽然仅仅只离开了两个礼拜,她却总觉得,整个家里的气氛变了,母亲和妹妹看她的眼神总是有些不情愿的躲闪。
不明就里的她,终于在某次和朝露吵架时醒悟这种改变的原因。她已经不记得那次吵架的具体原因,却记得朝露在终于说不过她时彻底发飙,满脸憎恶喊出的话。
“你根本就不是我妈生的!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你凭什么赖在我家,你走!你走!”
这件事,她谁都没有说,只是隐隐记在心里。也许是先入为主,听了朝露的话,再反观母亲的种种做法,她却越来越觉得,也许朝露说的没错。
但她毕竟是在这个家里出生长大,即便她真的跟这个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可感情却已割不断。亲生父母在她心里就是那样遥远的一个词语,她不会想去探究,也觉得没有必要。
既然她生活在这个家里,他们就是她的亲人,他们是一家人,任何事都无法更改这个事实。
何况,从来没有人亲口告诉过她,她真的不是这个家的孩子。
后来又过了几年,朝露越长越大慢慢懂事,她们姐妹间的关系又重新缓和起来。大概也是愧疚于小时候的霸道,后来朝露对她一直很亲近,似乎是力图挽回她们姐妹间的亲昵。她便也什么都不说,只当做那都是朝露小时候不懂事,把那些不愉快都抛到脑后,继续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这些年,看着父母日益苍老的面容,她心里隐隐难过。她不会忘记他们当初怎样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又是怎样为了攥学费每天只吃馒头咸菜供她们姐妹俩读书。她全都看在眼里,心里就像着火一样烧的生疼,期盼着能够早日赚钱养家。
她对物质没有很高的要求,大学里女生都讲究这样那样的牌子的时候,她焦头烂额地跑在城市两头给人做家教。
她只是想着,可以早日接过父母肩上的重担,她只是想让他们歇歇,想让他们过上像样的日子。她不懂跑车洋房之类的高端生活,她只是想,能在他们有生之年,让他们住上宽敞的房子,穿商场里卖的好看的衣服,能每顿饭想吃鱼就吃鱼,想吃虾就吃虾,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不用费心果篮牛奶要花多少钱,为了省钱算计着将别人送来的年货分给哪些人家……那些同事们给自己家老人准备的营养品保健品,只要她买得起,她的父母也会有。
她只要想到那时候的日子,就会觉得无比充实,有种小小的成就感充满整个心房。好像在那一刻,她才终于能够安心地生活在这里家里,他们需要她,所以,她得以与他们融为一体。
可是现在,她却突然觉得,这些一下子离她都遥远起来。
或许,并不是遥远,而是失去了意义。
就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撑她昂头走下去的信念,突然被宣告无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狠狠击垮了她,她一下子变成了个煞费苦心终成灰的跳梁小丑那样可笑的存在。
并且,多余。
她根本不敢去想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的妹妹,和她的男人……这两个名词足以摧毁她所有的希望。
她无时无刻不憧憬着的新生活,她心底那份若隐若现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在卢朝露开口的刹那,全都顷刻瓦解。
她还记得读初中时,父亲还在外运上班,出差归来常会捎带些各地式样新鲜的小玩意儿,通常是两个颜色,一个给她,一个给朝露。她每次都会让朝露先挑,然后捡剩下的那个。可是每一次,朝露决定之后却总会觉得还是她手里的好一些,她便什么都不说,径自把自己的递出去。
父亲常拿这个做例子,夸她懂事,谦让,有姐姐的气度。
然而,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那无比别扭的心理。她之所以会一声不响地让给朝露,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因为,她受不了别人惦记着自己的东西的那种心情。
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还是没有改变, 她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自己这种隐秘的心理。直到大学时一次活动被苏敏发现她的这个毛病,苏敏很鄙视地说她精神洁癖,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果真是有洁癖的,这种洁癖在她后来与沈涉交往的过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被她又知道哪些女生给沈涉送情书发短信言语暧昧妄图亲近,她便会突然对他冷落起来。
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受人欢迎并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好,可是她就是无法不在意。她受不了那种自己的东西被觊觎的感觉,那会让她病态的觉得自己的东西受了污染,她会克制不住地想丢掉。
可她终究是没有把他也丢掉,甚至还小心翼翼地保留到现在。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事情会像现在这样荒唐。
她的妹妹,惦记着她的男人。
她突然失去了所有应对的勇气,办法。
她有些恍惚地想,也许这一次,她该把自己也丢掉了。
漫天的雪花无声包裹着她,她只是不说话。
***
时针指向十点,沈涉点燃了今晚的第十根烟。
她还是没有回来。
七点钟,他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他以为她在路上不方便接,便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七点半,她没回来,也没回个电话,他烦躁地再打,她已经关机。
他又给瑾汐家里去了电话,问她是不是留在医院陪床,卢母却告诉他,她今天已经回学校上班了。
他耐着性子等到八点,她仍没回来,他开始担心,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寒风凛冽,又在下雪。他突然想到她还怀着孩子,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的死紧死紧。他胡思乱想,怕她别是路滑跌倒出了事故,怕她别是过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到……他脑海里只剩下坏的可能,情急之下,他又开车去了她的学校,却得知她下午压根没有回去上课……
再回家时,家里还是空无一人,他在沙发坐下,一会儿又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只差给公安局的伙计打电话查所有事故的记录。
心里七上八下,担心之余,他又开始琢磨,他是不是又哪里惹到她,害的她生起气来,变了主意?
他手里还捏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他亲自去挑的一对婚戒。
他握着盒子,手却在瑟瑟发抖。
十一点,他终于听到院子里有细密的说话声。他起身去窗子往下看,却被楼前的雪松挡住视线。目光所及的范围,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男人的轮廓,不一会儿,那男人就走到楼前方的花坛边坐下,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而楼道里,终于传来咚咚的上楼声。
他几乎一下就听出那是她的脚步声,心倏忽一紧,他两步就奔到门口处,手却放在把手上,迟迟没有打开。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然后,外面又重新寂静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听着她的声音,可他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似乎要从心房里蹦出来。
他不知道大概等了多久,时间分分秒秒都像是种煎熬,他终于等不下去,猛地拉开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她抱着膝,坐在门口的墙边,头埋的很低很低。
听见开门声,她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他站在那儿,一下子就哑了下去,张开口,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们就那样静静的僵持着,直到她终于缓慢起身,往家里走。迎着灯光,他终于看清她脸上的苍白,那是不同以往任何一次吵架后她露出的表情,她并没有悲愤、伤心、恨的咬牙切齿,相反,她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对大眼睛黑的毫无内容,像个陶瓷的娃娃,灵魂不知何时全被抽离。
他就那样被她的样子狠狠刺了一下,半天,才颤着声开口,“你……去哪了?”
“随便转转。”她答的没有什么语气。
转转?“转了七八个钟头?学校说你中午走了再没回去,你干嘛去了?”他不禁有些怒。
“没干嘛。”她似乎很累,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
“没干嘛是干嘛了?”他扬声,“你总有个事情做吧!”
“想了些事情。”她有气无力地答。
他却一下紧张起来,忙问,“什么事?”
“很多……”她闭上眼,靠在沙发上,“我很累,能不能让我先休息会儿……”
他被堵的难受,愣愣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地去接杯热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喝水。”
“谢谢。”她睁开眼拿起杯子放在手心里取暖。
谢?他憋着火叹口气,半晌,才问,“小王给你打电话了吧。”
其实答案他很清楚,因为小王是授意在他面前给她拨出的电话,然而,他却很想亲口听听她的反应。
“嗯。”她的反应却只有一个字。
没有高兴,没有激动,没有感慨,没有惊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嗯”。
“‘嗯’是什么意思?”他不满。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却噌地蹿上怒火,“卢瑾汐!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你说要结婚的,现在这个态度是要怎样?”
她却闷声不说话。
“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他几乎要掩不住音调里的颤抖,手指像要在那个肩负着某种重大使命的小盒子上留下抓痕。
半晌,她慢慢抬头,平静地看他一眼,终于缓不可见的点点头。
“对,我是反悔了。”
chapter 20
他死死瞪着她,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才能抑制下想要上前一把捞起她的冲动。
“理由……我要理由。”他的声音微微抖着,像空中细小的尘埃,迎风柔弱飘散。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觉得我们……不适合组成一个家庭。”
不适合?他的火气噌地蹿到嗓子眼儿,“你跟我过了七八年,现在突然发现不适合了?卢瑾汐,你找借口也找个有点技术含量的,少他妈拿这种烂大街的狗屁理由搪塞我!”
他气得狂喘,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却自始至终保持平静,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就好像他大发力击出一掌却打在棉花上,他憋的浑身都冒火,终于再看不下她那张事不关己般的扑克脸,他猛地上前,一把揪起她的胳膊,“你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被他抓得吃痛,皱了皱眉,抬眼,眉目间微微有些不耐烦:“说什么?”
说什么?敢情他刚才都是在放屁,她居然还敢问他说什么?!
“你不是不满意吗?不是觉得不合适吗?不是反悔了吗?那你说说,我哪让你这么不满意,哪儿做的不好让你亲口说出要结婚又反悔?啊?我们是哪里不合适?!”
他喊话间,因为发怒手抓得越发用力,她中途甩他几次,都没有甩开,终于像被激怒,恨恨抬起脸来,定定看他一会儿,才一字一字清楚明白地答,“哪都不合适……没有一个地方合适!”
他像被她狠狠剜了一刀子,愣怔了一下,眉头一点点锁起,手慢慢放开。
心里一点一点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