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头看着弄玉,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我说:“难道你从来都不会否认自己做的事不是坏事吗?”他又笑了一下,还有没有回答,只是兀自端了杨夫人送来的茶杯,喝着杯中的茉莉花茶。见他久久不回答,我便当他是默认的了。不时精神恍惚,看着他颈处的鹓纹领口……一时又是一阵心猿意马。我铁定是中邪了,现在在别人家里作客,竟然也会想到昨夜那等云雨之事,我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那些肮脏的东西给腐蚀掉的。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有酒次青衣的感觉。
没隔一会儿,杨源才就端着几道冒着诱人香味的菜,放到了我们前方的桌子上。我当下就觉得新鲜,从来都只见过妻子为丈夫做饭,也没见到像杨源才家里这种,男人包办家务的。而那杨夫人则是理所当然地坐在桌旁,拿着筷子等自己相公端菜。杨源才端了几道菜,又笑得十分殷勤:“两位公子,我想请你们来这里吃饭的原因,她大概都告诉你们了吧?”弄玉点点头,眉头却是紧锁着的。他似乎已经不想待了。杨源才又继续说:“那我再给你们做几道菜,你们等等啊。”杨夫人这就不高兴了,责备道:“你干什么啊?要做赶快做,怎么这么多废话的?”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不是我小觑了女子,只是觉得奇怪,这世界上有如此不在意将自己心上人人吗?我也不大好说出口,只是礼貌地笑笑,说:“我进去帮帮杨兄。”然后起身进去了,那杨夫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弄玉却是没怎么在意,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顿时有些懊恼,他居然不帮我……后来想想,他凭什么帮我?就凭我和他有了那种关系?
我居然像个白痴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对我好些。
越想越觉得难堪,我急冲冲地跑到了厨房,看到了杨源才。他正蹲在柴灶旁,拿着一个麻扇往火旁煽风,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落着,我一时更觉得他有那样的夫人还真是倒霉了,自己丈夫这样辛苦竟然不帮帮他。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结果他还是被吓着了,反应过来以后才呵呵笑道:“公子,你在外面歇着,我马上就做好了。”我说:“怎么你夫人不帮你的?我来帮你好了。”他立刻就摇摇手,笑得很憨厚:“没有关系,小兰她不喜欢做饭,我给她做就好。她不喜欢打扫卫生,我也帮着她。”我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老实?还是傻?我说:“难道你就没想到要和她换换的吗?别家的媳妇都干得很卖力,如果你怕她苦,可以帮她,只是不可能总是你一个人做啊。”他挂着一脸甘之如饴的表情说:“不会,帮她干活,我乐意。”见他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我也没再说什么,帮他拿出盘子和碗,想到以前花花在做饭的时候我也有帮过她,可是每次帮她的时候她都是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然后拼命叫我住手,还说什么丫头服饰少爷,天经地义。后来知道她是弄玉的妻子以后,我就更是感到心寒——弄玉对待自己的女人真是好不体贴。
“哎,你或许会认为我很傻,但是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会在梦中看见一个女孩……”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又继续说道,“她一直都像是活着一般,我一直都认为那只是梦而已,可是在我看到小兰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梦!她真的存在,只是她一直没有来找我而已……她一直存在……”他说着说着,眼中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雾。我从未见过男子哭泣,看见他的神情,我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了。我现在能理解他这么急着要娶小兰的行为了,这并不是他好色,如果感情有这么深,是许多事都不能阻挡的。
杨源才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往眼角抹了抹眼泪,就继续蹲下煽火去了。我帮他将菜盛入了盘中,却猛地听到旁边传了“砰”的响声。我转过头去,却看到杨源才晕倒在了地上。我原本以为他是蹲久了头昏就晕倒了,但是当我也蹲下去翻过他身子来的时候,着实给吓了一跳——
他的脸上突然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暗红色的疽疮,脸色铁青,看上去就像是中了奇毒一般,若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会以为自己搀扶着的是一具尸体。我的胃里一阵翻搅,只觉得恶心到想吐,但是如果现在不赶紧救他,他大概真会变成尸体。我吃力地背起他,尽量避免碰着他的脸,朝门外走去。
结果还没走到大厅,就听到了那儿传来了杨夫人说话的声音。我一时也没管什么道义了,竟就这样停下脚步,开始偷听墙根。
“公子生得可真是逗人喜欢,不如今晚来我房里,我们好谈谈心,赏赏月什么的……”
我一听这话,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股火气直冲到了我的脑海中,背着杨源才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却依然阻止不了身上的颤抖,大脑不受控制地重复着一句话:这贱女人真是好不要脸,看我不出去把你宰了!
我往门口移了一步,听见大厅内传来了弄玉有些清冷却极其诱人的声音:“夫人真是太客气了,为何要等那么一会呢……?不如现在我们就……”
这一次我却怎么也气不上来了,只觉得全身都松软了下来,像是被击垮了一般。弄玉他、他……竟然……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他背叛我”?
他何时给过我承诺?他何时又成为“我的”了?
我站在那珍珠帘子面前,看着大厅里面模模糊糊的两人的身影,泪水竟就这么释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躲在帘子后面的小相公,你一直背个大男人不嫌重么?”
在我打算偷听的时候就想到过可能会被人发现,但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首先发现我的人不是弄玉,而是这个女人。我的脚步极轻,寻常人是无法发现的,莫非她有什么来头?
我有些困窘地站着,抽出一只手胡乱擦了擦被泪水沾满的脸,往门外走去。
弄玉似乎也不惊讶,看着我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凛冽,仿佛像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丢了他的面子一般。
迎上了他的目光,我咬咬牙,用同样的目光与他对峙着。我一时心里委屈到了极点——我凭什么要给他这样对待?!
可是这时又是杨夫人先发话了:“小相公可是救了奴家一命呢,你若是不出来,奴家就要被‘梅影公子’给送上西天了。”她无畏地说完这句话,还露出了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我莫名地看着她,“梅影公子”是谁?难道是弄玉?
弄玉这倒有些吃惊了:“你为何会知道……?”说完了以后又朝我背上的杨源才看去。杨夫人笑道:“整个武林谁不未听过俊公子弄玉的大名?为夺《葵花宝典》,杀父母,弑弟兄,隐居若干年,却收养了一名娈童,成日沉迷于分桃断袖之美色中,狂且恣行,荒淫无耻……就连奴家都对您景仰得紧呢。”她一边说还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云鬓,仿佛一点都不害怕。我原本就很糟的心情这会儿更加难以言喻了。想来那名“娈童”指的就是我吧。更让我没法想像的是,虽然我一直认为弄玉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居然会做出这样人神公愤的事。
可是弄玉的脸色根本没变,甚至连眉都未蹙一下。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优雅从容,就像她说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夫人还真是了解在下了,不过在下就算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会知道,名威天下的‘蜚蠊血母’竟然会是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血王大人还真是羡煞我辈了。”这下我更是错愕到无语凝咽——“蜚蠊血母”这名字我曾听花花说过,这也是她唯一告诉我的江湖人物。
数年前江湖上出现的一对夫妇,以一种肮脏的剧毒来残杀所有妨碍自己称霸天下的人士,据说死状不堪入目,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只是每当那人死了之后没多久,尸体就会被蜚蠊——也就是蟑螂爬满,最后腐烂至发臭,闻者折寿,触者立弊。而且这对夫妻极爱嗜血,成立了一个教派名为“蜚蠊教”,遂人们就称他们为“蜚蠊血母”和“蜚蠊血王”。
这对夫妻分明不是什么好人,弄玉却对她这样礼遇,见他们一个明责一个暗讽,我也听不大出他们究竟在较个什么劲。但是一想到这我就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体,如果这杨夫人真是蜚蠊血母,那我背上的杨源才肯定早就死了。我赶紧将他放在了地上,现在他连脸上的颜色都变成了绛紫色,看上去恶心到了极点。
杨夫人突然笑得连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哈哈哈哈——小相公反应还真是快。你要再背上这死人半柱香的时间,那不止是他会变成个大番茄,连你也……”她故意不说下去,玩味地看着我脸上的反应。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汉英雄,但是绝不会怕死,可弄玉一定知道我背着他会有什么后果的,可他没有叫我放开。我不明白他的转变为何这样大,可我很清楚,我是被他玩弄了。莫名的寒气从心底涌了出来,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冰凉,原来至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弄玉从未对我动过心,而我却为他付出真情——我不想承认,可是这已是无法更动的事实。
原来,我从那么小就已经开始喜欢他,喜欢得连自己都迷失了,喜欢到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喜欢到去欺骗自己——他也是同样喜欢着我的了。
我无法再做出什么难受的反应,现在能做的只有坚强。我淡淡说道:“温采自小就是个孤儿,已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夫人若是想见见我贪生怕死的窝囊样,恐怕是要失望了。”杨夫人微微一怔,又笑了:“真不愧是梅影公子的人,连优童都是那么有骨气的人,奴家这会儿可是见着了。”弄玉的语气却是突然冷了下来:“夫人,您的话说完了吗?”杨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转眼却又笑得极是坦荡:“说完了,公子可以动手了。”弄玉面无表情地说:“夫人,下辈子挑男人要慎重,别再寻血王这样带毒的男人了。”
杨夫人的眼眶却是微微一红,悲凉地笑道:“错不在我,亦不在他,我自愿被他利用,他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我们互不相欠,旁人凭什么来评论我两之间的事?呵,何谓带毒?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会比人心更毒?”
弄玉没再接话,他的手微微一抬,杨夫人眼中的神采立刻就像烟灰般散飞去了。
我看着地上躺着的杨源才,再看了看同样是没了呼吸的杨夫人。他们虽然没有感情,却做着同一件事——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放弃了许多东西,到头来却是被人一脚蹬开。
可他们无怨无悔。
我看了一眼弄玉,他看着那个已经僵硬的蜚蠊血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扪心自问:我是否也同杨源才他们一样?义无返顾地去喜欢着他,最后再落得个被自己所爱的人杀死的下场?
我不害怕死,我说过。那死在他的手上,或许是最好的解脱吧。
我不知道弄玉为什么要杀掉蜚蠊血母,更不清楚“杨夫人”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丈夫。
我只记得隔了许久,弄玉才说道:“这里没法再待下去了,我们今天晚上就走吧。”我点点头,他却没有看到——因为他说完这句话,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出去了。
是一次通宵的赶路,这几天连续熬夜让我的精神变得萎靡起来。弄玉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牵着马徒步在前方走着。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落下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感觉,只觉得那里好空,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好难受。
我跟着他,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一直没有回头。我知道以他的功力就算我在几里外都感应得到我的存在,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他带我在山上骑马的情景,其实那时我是很幸福的,大概那时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几天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这么僵。难道是因为我和他有过了那样的关系,他将我当作抹布,用了就扔了吗……
第八章 墩圩歌节
从上一个村子走出来一直都是小林子或是农田,走着似乎没有在山上那么颠簸,景色也不那么诡秘。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地平线处的曙光又隐隐透了出来,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淡黄轻纱,一直渲染到山的另一端去。
越过一片原始继木林,终于看到一个小村落,但是这个村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上一个那么寒酸,仅是靠近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浓浓的民族气息。依山傍水的吊脚斑斑驳驳的木板墙和失去光泽的门扉,以及被挑担子的小贩踩踏得光溜溜的石板路,都告诉人们它们年代的久远。
楼其间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狭长而弯曲的老街,初升的朝阳中,吊脚楼的灯光便留住了沱江上过往的船只;桨声灯影里的溪水边,站着许多少数民族的姑娘,看着她们的衣裳,我就想起小时候爹爹和娘亲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回来以后娘曾穿过这样的衣裳,她说那是壮族的服装,质地很好,皆是纺织和刺绣的壮布和壮锦,均以图案精美和色彩艳丽著称,还有风格别致的“蜡染”。多姿多采,鞋、帽、胸兜上用五色丝线绣上花纹,人物、鸟兽、花卉,五花八门,色彩斑斓。
弄玉朝着那几个姑娘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听见他向那几个姑娘问道:“在下正欲前往零陵,想请问姑娘这里离那儿还有多远?”那几个壮族姑娘的脸倏地红了,也不明白她们是没见过外族人还是害怕男子,亦或是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弄玉也没有追问的意思,直等着她们回答。没一会,一个姑娘走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这儿叫冯乘,也是属于零陵管辖的,您若是要去零陵,朝北边去,几个时辰就到了。”
只见那姑娘头发偏右挽鬏,插以小梳。戴一个银项圈,项圈下端扣着一个锁形小银块,另挂一条银链垂及胸前。扎着刺绣素花腰带外穿窄袖大襟衣,右衽、斜襟和袖口都镶花边,穿百褶裙,长及膝盖上部,前面搭缟素围腰,中间另缀一块与底色相间的深蓝色布条,上端绣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