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得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的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的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的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唯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地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的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地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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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10:11:29 PM《穿越文合集》第四十六章 怡殇
怡殇作者:凛冽
第四十七章 殊途
很长很黑的一条甬道,阵阵湿冷的寒风在身边呼啸,四周没有一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隐隐感觉得到允祥牵着我的手在前面,我不觉得加快了脚步。很想追上去与他并肩,看清他,然而脚下忽深忽浅,似乎很滑,又似乎遍布陷阱一般让人心存恐惧。允祥,我们身在何处?允祥,你走慢些!我想喊却没有声音,允祥拉住我的手开始有些放松,我使劲力气想要紧紧反握住,可是却僵硬无力。很久,身后不远处出现一团绿色的亮光,在那光的映照下,我终于看清了允祥的身影。
我很惊喜,努力想去拉他转身,绿色的光越来越近,允祥却走得越来越快。我跟不上他,渐渐纷乱了脚步,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眼看着手从他的掌中脱开,他却头也不回!绿光渐渐围了过来,终于完全包裹了我,任凭我如何呼喊,依然无声,光亮还是把黑暗和允祥一起赶向远处……
“铿,铿”耳边传来很大的撞击声,间或还夹杂着轰鸣,我好像躺着,脑子随声音慢慢变清醒。周围渐暖,渐亮,有一种干燥的味道慢慢浮起来,扩散开,漫进我的呼吸,也正是这味道让我下意识地感到排斥,迟疑得不敢睁眼。
“叮叮叮”一阵音乐声,带起一番震动在我耳边碾过,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光晕中我看见白底碎纹的天花板,并列的日光灯,天蓝色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发出清晰的滴答声。我犹豫地抚上自己的脸,温软的触感瞬间化为冰冷堆积于指尖,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围:衣柜、壁橱、榻榻米,没错,这是我的屋子,这景象一刻也没有从我记忆中抹掉过。可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翻身坐起,用力摇摇头,一把拉过整理箱上的镜子,我的脸,不再是十三福晋的脸。没有斑白的鬓角,没有岁月的刻痕,这是一张还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面孔,是我本该熟悉却又早已遗忘的王雅柔的面孔!
我蜷缩在墙角,呆呆看着这一切,“我,回来了?”低语着撩开衣袖,平滑无痕的右手腕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疯狂地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点有关于前生的蛛丝马迹。可是我徒劳了,我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南柯一梦,这一梦可真长,长得足以让我忘记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一梦也太真实,真实得让我第一次认识到活着可以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叮叮”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原本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着滑到我手边,我犹豫着打开它,有声音从里面传出:“喂?小柔?我是妈妈。”
“妈?妈……妈”我小声重复着。
“怎么了?还没睡醒么?小柔,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遥远。
“妈,我,我”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月历,“妈,今天几号?”
“今天啊,大概是20号,你原来不是跟妈妈说,你下个月初就要回来么,几号的飞机?说好了好去接你。”
我又抬头打量了整间屋子,狭窄的空间写着孤独,我急促地对着电话说:“妈,我马上就回去,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挂掉电话,我换了衣服走出公寓,三十年冗长的梦境让我必须重新适应这个快节奏的年代,于是磕磕绊绊地奔波了十几天,终于在月初如期登上回国的航班。
首都机场人潮如涌,推着行李车,我呆立在出口大厅张望,每一个匆匆来去的人我都要看个仔细,心里不觉自嘲:连爸爸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敢确定了。
“啪”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张顶着超大号红色墨镜的笑容闪到我前面,大声喊:“‘肉肉’!你可回来了”一边说一边还用手使劲揉着我的两颊。我半张着嘴傻在那里,不想身后又扑过来一个,死死搂住我,同样笑得很大声。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疯子快把肉肉掐死了,好不容易脱离了小鬼子地方死在你们手里多冤啊。”旁边的一个声音很温柔,但是她伸过来的手差点把我胳膊都拽脱臼了。几个人你推我搡,折腾好半天才发现我濒临奄奄一息,终于安静下来。
“肉肉?你怎么了,看见我们都不高兴的?哦,我知道了,婶婶儿是不是跟你说洋哥哥要来接你?唉,Moo,你看见没有,肉肉色女本性不改,依然是有色没义。”
Moo在后面说:“悠悠你给我闭嘴,不许你这么诋毁我们衣锦还乡的肉肉。”她说着挤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宝贝儿,跟她们说,你可不是有色没义,没色的时候你也没义。”
几个一起笑起来,我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除了跟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古灵精怪的悠悠用手我眼前晃了晃说:“你到底怎么了?不认识我们啦?我是悠悠,你可以不记得她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