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有瞬间的怔忡,仿佛又回到那时。自背后环住我,嗓音中满满都是温柔之意,他轻声解释说,这里接近未东的势力范围,所以周围草木不受季节转换影响,四季长春。
一幅幅画面自眼前掠过,我心头骤起万般滋味。
秦嫣说,为了救我出剑冢,为了保我性命,苏沐先是强行催动内力连续赶路,随后大量喂自己的血给我,这导致他体内残余的秘药毒性提前爆发。
秦嫣说,此毒无药可解,唯有与女子交合这一办法来暂缓蔓延。她想着我和苏沐早晚是夫妻,于是建议由我来替他解毒。然而苏沐拒绝了,因为这毒渡至我体内同样会对我有影响,只是影响颇小,几乎能忽略不计。
秦嫣说,苏沐坚持一人硬扛下,后来被毒性折磨得太厉害一时晕过去。她看不下去,私自做主把我们放在一张床上,为方便行事还特地帮我们脱光了衣服。至于后来发生了何事,她就不清楚了。不过,从苏沐一直昏迷不醒来看,他应该没碰我吧。
周围渐渐趋向沉寂,泉水叮咚声,鸟语虫鸣声,飒飒而过的风声,我全然听不到,唯觉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十里灼灼桃花林间,如茵柔软的草毯上,漫天的花雨中,是谁最终拥我入怀,喑哑地说,阿萝,我怎么舍得委屈你,怎么舍得?
眼底起了濛濛湿意,我转头去看他静静躺着的那处,良久,轻声吐出那个名字,苏沐……
苏沐情况越来越不好,当天晚上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几乎让人不能触碰。酒精兑上温水,我一遍遍帮他擦拭身子降温,效果却是寥寥。
无法子可想,秦嫣只得带我们当夜返还上阳谷,期望六师兄或者师父能救治一二。然而我们不知六师兄有没有回到谷中,只能碰一次运气了。
疾驶的马车中,苏沐躺在我怀里,仍是昏迷。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越来越高的体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半晌,止住泪水,我拍拍额头对自己道,遇到这么个老实到又呆又笨的相公,莳萝你的未来堪忧啊。
昼夜不停,待我们赶至上阳谷时,师兄师姐们早已接到秦嫣的传书,于谷口等待我们。马车甫一停住,立刻有人向前把苏沐抬进去。
我们的运气算不错,六师兄三日前由紫苏送回谷中。听闻消息,他立即翻查医书准备所需器械药材等,准备施针救治。
施针的前一刻,六师兄把我叫进房间,说了一番话。
待从房间出来时,我抬头去望远处的夜空,只觉此刻谷中的夜晚特别得黑特别得凉,黑得人看不清未来,凉得人肌肤生寒。
六师兄说,这种毒他从未解过,而且准备相当仓促,所以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他也不清楚,要我有个心理准备。
我默了片晌,点点头说,六师兄,你施针吧,不论何种结果我都接受。
是的,不论何种结果我都接受。他活着,我嫁他;他死了,我为他守一辈子。我莳萝一诺千金。
坐在房外台阶上,我双手托腮仰望这黑漆漆无点滴亮光的夜空,什么都不想,不回忆过去,不设想未来,只愿这般静静地等待,专心地等他。
窸窣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石子投入平静水面,于水波不兴中溅起圈圈涟漪,让这寂静破出丝丝裂痕。
这脚步声于我身侧停住,有人敛衣轻轻在台阶上坐下。半晌,她轻声开口:“莳萝,你爱苏沐吗?”
我没有看她,仰望夜空的姿势不变。
紫苏又道:“莳萝,爱是什么?爱一个人是何种感觉?”
我转动眼珠看她,依旧没有回答。
紫苏似乎不是为了我的回答,所以并不介意。她笑了笑,轻叹一口气:“可惜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了,我早就没这个资格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现在满心牵挂着苏沐,几乎想不起其他。
紫苏察觉到我不在状态,缓缓起了身:“莳萝,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希望你真的可以一诺千金,真心待他。苏沐其实比谁都容易固执,比谁都容易犯傻,认定一件事一个人就不会回头,你别负他。”
我轻笑出声:“紫苏,你是在担心我始乱终弃吗?”
紫苏也笑,笑意却是不甚分明:“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夜空寂寥,如锅子般笼下,夜空之上会有什么样的存在呢?夜空之上会有其他存在吗?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是预感而已。”
裙衫摇曳,紫苏缓步离开,身影即将消失于夜色中时,她低声道:“莳萝,你相信前世今生吗?莳萝,我们前世见过吧。”话音落下的那刻,她身影一闪,没入黑暗中,再无踪迹。
紫苏今日有点怪怪的,但我并不愿深究。我似乎越来越懒了,我只想遵照那个人的期许平凡而美好,安静而快乐地生活,其他的我无暇顾及。
第二日,旭日高升之时,六师兄终于施针完毕,轻轻打开门。
我忙起身,正欲开口询问,但见六师兄眉眼之间深深的倦意,顿时话卡在喉咙中,吐不出来。
六师兄唇畔含上笑意,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没有性命之忧,他应该不久就能醒来。”
我略略呆滞地点点头。
六师兄侧身自我身旁绕过,满身皆是掩不住的疲惫。
我转眼看他,抿了抿唇,讷讷道:“六师兄,谢谢你。”
六师兄没有回头,嗓音温润沉雅一如当初,缓缓道:“跟我客气什么,倒显得生分了。”
目送他离开,我这才行至床畔打量苏沐,他依旧在睡,睡颜沉静而美好。我于床边凳上坐下,握了他的手慢慢等待,等待他的苏醒。
紫苏的预感是对的。
我曾许诺,他活着,我嫁他;他死了,我为他守一辈子。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
蝶翼般长而密的睫毛渐渐有了些微颤抖,尔后缓缓上扬,挑出美好的弧度,眼中迷茫散尽,黑亮纯净的眸子似能一眼见到底的一汪清水,不含一丝杂质。
他望着我,久久地望着我,粉红薄唇慢慢翕合,却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他望着我,久久地望着我,目光中带上些许忐忑,像是孩童望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万万没想到,他活着,却是哑了,傻了。
湿意上涌,眼泪簌簌落下来,我靠在他胸膛前,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只见他顿时满脸羞红,连耳朵尖都红透,抬起手欲推开我,却又在半途中停住,拉着被角一个劲儿往后缩身子,像极了被占便宜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我倾身抱住他,仰脸看他,又哭又笑道:“苏沐,我是莳萝,你的阿萝。”
☆、第84章 本姑娘养成
“砰”得一声;房门顿时大开。紫苏一袭红衣似火;扛着板斧,急得满头大汗;脸色几乎比身上的衣服还红,她一叠声道:“莳萝,莳萝;你快去。”
虽然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我马上明白过来,拎起旁边扫帚;“嗖”得窜出房间,跟着紫苏御起轻功一路疾行。
兜兜转转来到谷中花圃外;只见那里早就聚满了人,大家围成一个弯弯曲曲的圈子,口中啧啧有词,似在评头论足。
我喘着气落地,随即挽起袖子,一脸杀气地奔过去。
这时不知有谁叫了一声:“莳萝来了。”接着哄得一下,围观人群大笑着跑开,散去多半。
果然,苏沐的身影自其中显现,他坐在一个矮脚凳上,头发被挽作女子发髻松松垂下,如玉面容上尽是涂得乱七八糟的胭脂,左边耳朵上甚至还挂着一个闪亮亮的耳环。抬眼见我过来,他睫毛扑闪,水眸氤氲,薄唇紧抿,双手握起,极度委屈的模样。
心知他又被欺负了,我颇为郁闷颇为头疼地赶过去,稍稍踮脚帮他取下耳环,松散了发髻为他简单束于脑后,又举袖替他拭去脸上的大半胭脂,这才执了他的手,与他对视,轻声道:“好了,咱不跟他们这群小人计较。来,苏沐跟我回去。”
苏沐攥紧我的手,稍稍垂了眼,委屈兮兮地跟我往回走。
慢慢地行了几步,我余光向两侧瞥去,果然见散去的围观人群重新聚集,作窃窃私语状。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挣开苏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杀气重重地奔过去,抡起扫帚把没来得及逃跑的人一阵狂殴,末了还不忘踹上几脚补骂道:“一群混球,我莳萝的男人你们也敢来戏耍,太岁头上动土!哼,觉得他现在老实好欺负了是不?你二大爷的,本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
七师兄袖着手近前两步,讪讪道:“小师妹好像越来越剽悍了,看来以后不用担心你嫁出去受气。”
我怒目转向他,举了举手中扫帚,恶声恶气道:“谁敢给我气受,我就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床。”唇角微勾,我又加重语气道,“即使是师兄也绝不例外。”你二大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定是你们几位师兄煽风点火的结果。倾国倾城如花似玉的小师妹竟然是个男人,你们这群色狼觉得感情受到欺骗,于是就联合众人来一起欺负他。
七师兄疾退两步,回至原处,尴尬笑道:“小师妹想多了,师兄只会是师妹的靠山,给气受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我冷哼一声,凌厉眼风扫过二师兄等人,拉起苏沐愤愤地离开。
待回到所居院中,我打了水替他洗掉残余胭脂,又帮他重新挽发束冠,一边手中动作不停,一边略略责备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没事不要出去,即使出去也要先跟我说声,我们一起。那群混蛋闲得无事天天等机会戏弄你,你独身出门就是肥羊进狼群懂不懂?”
苏沐扑闪着睫毛,抿了唇抬眼望我,水眸中尽是委屈之意。
我正了正玉冠,撤开身子查看效果,尔后正色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别乱跑,记得了吗?”
苏沐点点头。
蓦地瞥见他衣衫处竟然还沾了不少水渍和泥点,我扶额良久,头疼更甚:“你这是去哪了,怎么连衣服都弄脏了?”
苏沐看着我,唇角翕动,依旧没有声音。只是自袖中取出一物递至我手上,神情略显忐忑地扫我一眼,抿唇不语。
我视着它,心底五味翻腾。那是一束新鲜的粉红海棠花,花瓣上还沾着些许欲坠不坠的露水,一枝一枝整齐地排列,细心地绑起来。这海棠花后山才有,而后山距此处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不禁想起昨晚舜瑶过来与我聊天,提及后山海棠花开之事,我之前每年都会在这时采来一束插在瓶中,自从苏沐变成这般模样,我要操心之处多起来,今年竟忘掉这茬事。想着等有空再去采,没想到他竟是把我和舜瑶的话放在了心上。
喉中发堵,眼底酸涩,我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
苏沐见我如此,忐忑之色更甚,垂了双手,眼中的神采一点点消散。
我知他意会错意思,绽开大大的笑容,忙收了那花,解释道:“喜欢,苏沐送的花我很喜欢。”
眸光骤然亮起,他弯眉灿然一笑,眼底细细碎碎的星光闪花人眼。
平复浮动的心绪,我踮脚双臂勾住他脖颈,与他对视,轻声道:“只是我会心疼的嘛。”行路,爬山,再加上采摘海棠花,恐怕天未亮就要出门。
苏沐回抱住我,下巴贴在我脸颊处,一遍又一遍地轻轻蹭着。
我侧过头亲了亲他,哑声道:“笨,苏沐是个笨相公。”
良久,我松开他,把那束花插在瓶中,加了水放在窗台处。清晨的阳光打在娇嫩花瓣上,映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一切显得温馨而美好。
我牵着苏沐的手去了厨房,这厨房是新近赶造的。因为之前我们都是和其他弟子一起在膳堂用餐,并不需要单独做饭。
有次我记起武林盟时,曾用两碗难吃的人参粥坑过他,一时手痒决定弥补,就亲自下厨又煮了次人参粥给他。而苏沐自吃了那粥后就开始挑食,只要不是我做的就不肯多吃一点,怎么哄都不顶用。不得已,我只好给他开小灶,着师兄们帮忙在院中另建了个厨房。
喵的你说我手贱下厨做什么,嘤嘤嘤,没事献他二大爷的殷勤。现在可坐实了温柔贤惠细心体贴这等贤妻良母形象。思及以往苏沐餐餐亲自下厨,现在终于轮到我,可见出来混妥妥要还的。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的厨艺倒是长进不少。于是……
“哎,真巧,莳萝你们做好早饭了呢,那我就不去膳堂,在你们这凑合一下得了。”沫雪一步踏进来,径自在桌旁坐下,望着上面的饭菜眼睛直发光。
深呼吸,我非常诚恳地开口:“九师姐,你不用凑……”
“哟,这是准备吃饭呢,我正好饿着,莳萝,添副碗筷。”二师兄轻摇骨扇,笑得相当正经,相当人畜无害。
我:“……”
“哎呀,今个儿这里挺热闹的,老王的手艺早就吃腻了,我也来换换口味。莳萝,记得多给我盛点粥。”七师兄欣欣然落座,满脸期待。
我:“……”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沫雪,原来在这里。”舜瑶笑眯眯地行来,“光顾着寻沫雪,早饭还没用呢。膳堂这个点估计没饭了,莳萝,我在你这蹭顿伙食吧。”
我眼泪流出来:“五师姐,怎么连你也……”
舜瑶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小师妹的手艺越来越好,把我这颗淡定的心都俘虏了。不然,我以后早点来给你打下手如何?”
我掩面:“嘤嘤嘤……”
这时,四师兄自院门处探头探脑,正欲开口。
我一把打断,哭丧着脸道:“四师兄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四师兄顿时笑逐颜开,一溜烟跑过来:“小师妹盛情邀请,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于是,我不仅要带着一只呆傻卡的少主,还要负责一众师兄师姐的伙食,你说我容易吗我?我这是招谁欠谁了,喵的上天这般薄待我?
好容易吃完一餐饭,沫雪和舜瑶心虚,主动把刷锅洗碗的活揽下,而几位师兄凑过来相继拍胸脯保证说,师兄师妹胜过亲兄亲妹,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
我点点头,目光真诚:“你们以后能不欺负他吗?”
七师兄:“嘿嘿嘿,哪里的话,我们哪有欺负他。”
四师兄:“其实我只是想弥补一下先前忠奸不分黑白不辨的过失。”
二师兄:“莳萝,你要相信,我们是在为你出头,每每想到当初他那般欺负你,师兄我就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我:“……”
早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