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当然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只不过没料到发生得竟如此之快。看来,他还是没告诉你……”
见谢默一脸为难,独孤贤微叹,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又倒了杯酒。
“要不要,这时候,酒可是好东西。要是醉了就更好,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如来一杯,一醉解千愁。”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一点的也不担心似的。
推开递酒来的手,瞧着琉璃盏里灿烂晶莹的流红,谢默沉声。
“醉了难道就不用醒吗?发生的事就能当没发生?他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
深深地看入那双蓝色的眼,清如水如天,独孤贤稀奇的发现。同样被瞒着,那人却不恼,可他不同。
“你不怨,我怨……”弃了王爷的自称,乌黑的眸注视着好友,有一抹淡不去的苦。“他什么都不说,明明肩上的担子都这么重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可我们是兄弟啊……他为兄,我为弟,他怎么就不能信任我这弟弟。什么事都只告诉我一半……”
说得也是,听话的人点头,下刻开了口。
“所以你怨你气,你什么也不做。可你也别忘了,谋反的主谋也有先帝八皇子,牵扯其中的还有影王爷,他们俩都是陛下的亲弟弟,而信王你呢?你说你当他是兄长,你又为他做了什么?”
这家伙的嘴一如既往的毒辣,瞧见现在的他,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家嘴里所说如莲般清雅的人物。再想他的话,想想也觉好笑,这下倒成自己小家子气,太爱计较。
那人本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与普通人不同,是他强求了。可他还是生气,臭皇兄只告诉自己一半的事,他什么都只清楚一半,心里还莫名其妙,宫中就传来叛乱消息,独孤贤才知道这是皇帝自找。
可这话又说不得,郁闷地喝了一口酒,独孤贤拍拍谢默的肩。
“早该知道你来就没好事,要我帮忙也不用说了。”瞧见身边人不住瞪他,独孤贤又笑。“别瞪别瞪,我自然会帮忙,就算不为他,为你这好友我也会帮忙。”
又一顿,独孤贤迟疑道。
“我手中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叛军头目魏岩霖与净关系密切,魏岩霖甚至是净的入幕之宾。如果皇兄笨到跑净那里去,处境堪虑……”
说的已太晚,他肯定跑到影王独孤净那里去了,在宫里,除了影王,他还能靠谁?谢默闭上了眼,此时他想起的还是昨晚那人沉静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朕没事,朕不瞒你……
朕不想你担心……
低回的声音宛若还在耳旁环绕,那人眼里满满都是无忧笑意,可所有发生的一切真实,独孤炫却都是瞒着他的。
不想他担心,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担心。
“魏岩霖究竟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推翻皇帝,夺帝位……天子宝器,谁不想?”
独孤贤苦笑。
“他也太天真了,陛下不在,难道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岩霖的了!荒唐。”
“所以把八皇子独孤叶推出来,再加上净的协助,以助独孤叶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净也知道独孤叶的底细,他应该不会支持那个人。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本王想不通这点…… 唉,今日我们能保得住独孤氏的江山,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兄的命……那些人,断不会让他活着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站起身,看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独孤贤眯起眼。
今天的日光,好像有些刺眼。
正欲行,耳旁却听到迟疑的一唤。
“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头,看到的是谢默嫣然的笑脸。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说不诧异是骗人的,独孤贤心一动,脑子里飘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净新近酿的酒,其色如朱砂,唤作“丹朱”。”
酒色如焰如朱,映着如火的夕阳,如血。
******
待到谢默与独孤贤到了尚书省官署,正遇上独孤冥。
看见是他们,独孤冥眼一亮,他跑上前去,拉住谢默的手。
“先生,我找到铜盆了,可是……”
突然想起,他只找了个很小的铜盆,却没找敲盆的东西,尚书省内地面平整,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先生拿什么东西去敲啊……
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默弯腰对他轻声道。
“无妨,敲盆的东西我有……”
独孤冥目瞪口呆的看着谢默从腰间拔出记事上奏用的象牙朝笏,掂量一下,伸手拎起冥手上的小铜盆就往前走去。
“用象牙朝笏用来敲盆子,太浪费了吧!”
冥喃喃,眼见独孤贤对他笑。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铜盆声就已经响了起来,像是没有节奏的破锣之声,难听得叫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不用想,这一定是先生敲的,先生敲盆的技术,好像和他下棋的本事一样奇烂无比。可冥实在不懂,为什么他家先生敲盆的技术这样差劲,可为什么先生的琵琶,又弹得宛若仙曲。
想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独孤冥发觉这样乱的声音倒很有效,乱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刹那,独孤冥发现身边的信王独孤贤神情在霎时沉肃了下来,他握住冥的手,分开众人走上前去。
独孤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尚书省的官署前,他见到了全朝的精英大臣,无论是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人很多,不认识的人同样很多。
主持大局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谢默在一边静静地听,冥见他不时举头凝望天色。瞧见先生眉头紧锁,冥知道他很担心父亲。
忍不住,冥悄悄的伸手,握住谢默的手。
他年纪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或许,或许他可以给先生一点安慰。
谢默怔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默的笑很好看,就像平时的他,可在下一刻,他突然放开冥的手,拔出因为敲盆而少了一角的朝笏朝户部侍郎段延龄扑过去,手拿朝笏狠击段延龄,嘴里还不停的嚷道。
“唐殷秀实笏击贼臣,今吾朝笏击奸臣……”
在场的大臣们拚命劝,有人把谢默拉下来,有人递字条给他,也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只有冥不去拉,他一点也不想劝阻。
他没见过谢默这样冲动的样子,可他明白先生的心情。
段延龄提议先立新帝人选,或向叛贼妥协,这是谢默无法容忍的事。谢默为人温和,可他心中自有法度,任何人触犯到他心中法度,他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人心慌乱的时刻,谢默告诉他说,他的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许这只是个无望的想法,毕竟无人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势,可独孤冥看着谢默的眼睛,里面有虔诚的亮光。
在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安排人事调度,大致安排妥当该做的事后。冥看见谢默对蓝成式说,要想办法救父皇。
蓝成式却对他道,如今是如何稳定局势,确保京畿不发生动乱才是最要紧的……
“那么,陛下的安危就可以放在第二位吗?
谢默语气很激动,冥觉得他的手都在抖,他浑身都在抖。
蓝成式静默无言,谢默求助的眼瞧向信王,信王也避开了他的眼。
“他不会有事的。”
谢默不停地摇头,照这两人的意思,是不打算救炫了吗?
独孤冥突然觉得很不忍,他觉得先生的眼色好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信任他,肯帮助他。
父皇是天子,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为君为父,为什么大家此时都不想怎么救他的父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皇帝没了可以再立新的,皇朝的根基不能动摇,目前第一要务是稳定民心……你也别替他操心,有的事天定,你我都无可奈何。”
耳闻信王独孤贤小声在谢默耳边说的话,独孤冥听得清楚。
这时冥觉得父皇其实很可怜。原来人所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不是不可代替的。
而谢默对着独孤贤笑了。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与信王独孤贤说话同样小声。
“他未必会死,就算你说他不会活着,魏岩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可他不一定会死啊!你们都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谢默与独孤贤的眼睛对视,独孤贤无言,谢默笑得就像平时的他,笑颜如三月的春光,那样灿烂。
“他很好,我可以不管,如今他不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的,想起那个待他很好的人,什么人都弃了他,只有那个说永远不弃他的人,谢默无法不管他。
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结如相思结,扣若同心扣,独孤炫待他真心,谢默以真心回他。
其实,他不是不懂得那人的心意,只是大半时间,谢默装作不懂。
有一种感情,知道得越多,感觉便越沉重,会让人想逃。
可离了他,心却会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已恋上了在那人身边所有的温暖,离不开,弃不了。
他的神色让人心惊,只是刹那的恍惚,谢默心里似乎已作了决定,他打算做什么?想到自己兄弟的个性,独孤贤其实不相信他会有危险,可谢默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能把有些事说出来,难啊!独孤贤小心翼翼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进西内。”
皇帝行在所,称大内,京城中都有三大内,为太极宫、大明宫、钦明宫。太极宫为春秋两季帝王居住所在,称为西内,也正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独孤贤大惊失色,独孤冥此时紧紧握住谢默的手。
“不行,我不许,你在这个时候进宫城去,简直是去送死。绝对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个负义的人。”
谢默的话铿锵有力,独孤贤瞪着他半晌,居然软化下来。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早知道这回你也不会听我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可是你一定得保证你会好好活下来。不保证本王不让你去……”
那个人在宫里应该计划好了吧……他应能保护得了阿默,可想到那人事前的叮咛,独孤贤实在痛苦。
独孤贤想什么谢默不知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命由天定,他又怎么知道呢?
“生死由命,这个我怎么能保证的了。”谢默苦笑。“放心,我虽然没力气,好歹还有点脑子,不会轻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担心我就努力点,早点平定叛乱。”
他笑道,松开冥的手。
谢默牵了一匹马,独孤冥觉得自己不能放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父皇无论如何也是父皇,不管冥喜欢或是不喜欢,独孤炫都是独孤冥的父皇。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
即使恨他,可冥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独孤炫,现在不亲眼见到父皇的情况,冥也无法安心。
冥扯住谢默的衣襟,谢默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六皇子,太危险了,您有这心意就好,人就不必去了。”
谢默这样说,冥拚命摇头。
“不要,冥要和先生一起去,父皇有好多儿子,而冥的父皇只有一个……”
何况,先生,冥不能放您一个人走,纵然是父皇,他也不会允许的。
独孤冥心想,他原本以为谢默不会同意他一起去,谢默的顽固与他的和善一样有名。
可谢默对冥伸出了手。
一路行进,哒哒的马蹄声象响在独孤冥的心上,耳边呼啸着的是风的声音……
冥抱住谢默的腰,他可以听见谢默心跳的声音。不停跃动着的心跳很稳,听着让人安心。
可冥还是觉得迷惘。
“先生,父皇会没事吗?”
谢默看了他一眼,他微笑。
“陛下,不会轻易有事的。脾气这么坏,又狂傲的要命,还发誓要当古今一流的帝王。这样的人呐,哪能这么轻易出事?”
独孤冥对谢默的话抱着七分怀疑,但此刻谢默的神情让他目眩神迷。谢默的眼神很坚定,像是怀抱着一个信念。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那是让人安心的,一种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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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四处看到的乱兵不多。
但长长的宫道上遍布尸首,残缺的,缺了手的,断了腿了的,甚至少了一半身躯的人,比比皆是。
一群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中回旋,落日在血红色晚霞的照耀下,散着凄恻的美。
冥不敢看地下,他不敢。
虽然他见过母妃僵冷的尸首,可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冥紧紧靠着谢默,他觉得先生温热的怀抱才是他唯一可安憩的地方。
而谢默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眼睛温润,隐隐带了一层水光。
“小皇子,这便是战争的结果。只为了上位者一句话,士兵们便拚死出力。无论胜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再多的补偿与荣耀都是空。战争得来的只会是尸横遍野,战争当中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
冥抬头看他,只见谢默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号。
似是超度死去的众生。
谢默温和的眉目,在落日的光晕里,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独孤冥和谢默一起,合上了死者睁开的眼。
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智的事,情势危急,他们时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谢默和他却在为生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抚上他们的眼。
谢默说,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连死也不瞑目地走。冥隐约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奇怪,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进太极宫玄武门,谢默就和他下了马。
谢默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带着他走。谢默走得很专心,似乎已经认定了一个方向。
“先生,您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冥好奇,他问。
“如果估算没错,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想起方才有人趁劝架时递给他的字条内容,谢默握着冥的手,这样说。
但冥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行来太静了,乱兵看到不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