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总是微笑,那笑就像三月温暖的春光;他也在笑,笑却像冬日里的冰雪,只见寒意……
如今独孤净看着冥,笑容里像是多了什么。
“六皇子?他倒真能生。不知道这些孩子里,谁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曾来这世上。”
冥不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为自己所陌生的男人,情不自禁为那种苍凉的神色心伤。
独孤净拍拍冥的头,他的手与父皇、与老师都不同,独孤净的手很凉。就像他的人,如若冰雪寒霜。
“三皇叔?”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本就是祸不是福,能离开远些,就离开远些吧……”
独孤冥呐呐地点头。
他不懂独孤净的话,谢默懂。
“放心,我在一日,这孩子便不会受人欺负。”
独孤净轻笑,连连摇头。
“你,你能护他多久?雏鸟终究有成长为大鸟的一日,他也会有一天脱离你的羽翼,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况且,你也未必能荣耀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不要对自己过于自信了,他还是得靠自己。”
“未来的事,现在谁知道。但这孩子的未来,确实得靠他自己去争取……象王爷的未来,也未定啊!”
谢默有意无意扫了独孤净一眼,话里有话。
“你知道的倒也不少,估计是贤说的吧!用不着刺探我,谁要和陛下作对,就是和我做对,这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魏岩霖也一样……”
独孤净从树上折了一枝梨花,瞧了半天,又丢进池里,眼里毫无笑意。
谢默看着飘零的梨花,微微一笑。
“微臣知道魏岩霖与王爷的关系非同一般,难得王爷如此大义,微臣失敬!”
“本王并非大义,只不过魏岩霖乃是本王宠臣,如今他竟敢背叛本王,本王自然饶不得他……”
“莫非王爷曾与魏岩霖有所交易?”
谢默咄咄逼人,独孤冥以为独孤净会生气,而他不喜欢谢默这样对待独孤净。
三皇叔看上去很可怜,那样寂寞,冥也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又拉拉谢默的袖子,不同,这回谢默却没反应。
谢默冷冷瞧着独孤净,冥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洌的目光,寒得让人觉得可怕。
独孤净微微一笑,不像生气,也不像着恼。
“谢默,这不像你。你不该这样,宫中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是秘密,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本王自有本王的考虑,你无权插手,也无权过问……你如跨过了禁区,便是为自己带来灾祸,陛下或许不忍心对付你,本王却可以……”
“王爷你……”
“你其实不该活着,你早就该死了。”
谢默沉默,他沉默着看向独孤净的脸,那人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脱口而出的咬牙切齿一般的言语诅咒,如同一梦。
“原来王爷是想把微臣诱进宫来,可王爷保证会维护陛下吗?”
心下顿时明了一些事,却有一些事更加不确定起来,谢默想了想,又道。
“保证有什么用,言语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悔,那是骗人的东西。你也不是三岁小孩,还信这些。”
“微臣就是相信这种东西。人有信方成人,无信如何立足于天下?不知王爷又是如何认为的?”
独孤净目光悠悠,瞧着院落一角水池的水面。
“你喜欢鸳鸯吗?”
谢默一愣,点点头。独孤净又一笑,轻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鸳鸯还有一重意思,如所谓情爱,且怨且央?”
顺着独孤净的手指,谢默看去,面上神情,竟似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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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房,谢默依然想着独孤净的话。
鸳鸯宛如情爱,且怨且央!
鸳鸯比翼,失偶不食而亡……
怨,怨怼之意;央,言为中心。被抛离的鸳鸯,心里没有怨吗?孤零零的一只,又有谁能予它依偎?
这些年,他怨过炫吗?这些年,他又一直在炫心里吗?
谢默问自己,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央”除却“中心”之意,还有两重意思,一为“恳求”,一为“终结”。
什么时候,他与炫,谁会终结了这段情?
谢默呆呆坐在床旁,不住瞧着熟眠的独孤炫,又瞧着窗外如在云里雾里的一轮淡月。
夜很长,风很凉,花很香,而星子在闪亮。
唯一看不透理不尽的,是人心。
四围隐隐传来兵士们手持之刀摩擦的簌簌声响,不时让人感到肃杀之气。
谢默步出门外,瞧着月亮,无声叹气。
明天,又会怎样呢?
朦胧正想,有个人搭上他肩,回头看,却是独孤炫,依旧是温柔的眼神。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这种情形,哪里睡得好,倒不如来喝酒。如何,谢御史可愿意奉陪于朕?”
“这种时候还喝酒,不好吧!”
谢默皱眉,独孤炫回他轻佻的笑。
“星光、美人、酒,辜负良辰美景的才是傻瓜……莫不是你怕喝不过朕?”
话锋一转,他又道。
“若真是怕了,那朕也不勉强……”
“激将法?谁怕谁,我还会怕这小小一壶酒不成?”
“好,痛快!”
“喝什么酒?”
“你说,今晚喝什么酒你定……”
“就喝“丹朱”吧!”
心一动,突然想起傍晚所见的朱砂之酒。
“那是什么?”
“当然是酒……我听说净王爷是酿酒高手,所酿之酒有名‘丹朱’的酒,酒色如朱砂,口感纯洌绵长。难得来到王爷居所净音院,入宝山怎可空手而回。”
“你知道得还真多,总不会净把酒放哪里你也清楚?”
独孤炫挑眉。
“听信王爷说三王爷最喜欢把酿好的酒放在各屋的床边,取‘暖玉温香’之意,以人气养酒气……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笑着扯扯独孤炫的颊,他却一点不生气。可是那副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滋味。
“朕和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和贤他们混在一起,你怎么就这么爱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啊!嗯。”
酸溜溜的口气看得谢默大笑出声。
“你那讲话纯属无理取闹,我干嘛要理你,不管。”
“你……”
极为气恼,独孤炫瞪了谢默半晌,丢下他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嘀咕。
“你就和他们混去吧,朕去找净一起喝酒去。”
话还没说完,身却被谢默扯住。月下,他幽蓝色的眼里像是有火光……
“陛下,你再说一次。”
“朕就是要去找净喝酒,你待怎地……”
简直就是挑衅,独孤炫眼直勾勾的盯着谢默,嘴角浮起的弧度说不清是恼还是笑。可谢默反应之激烈大出皇帝所料,他怔怔瞧着谢默,轻声地,不敢肯定地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谢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
“今晚你哪里也不许去,哪里也不能去……”
“谢御史错了,陛下今夜与本王有约,把酒言欢。如今时辰已到,谢御史不会不放陛下走吧……”
一个轻快的话语突然插了进来。
顺着声音瞧去,是个笑盈盈的人,有与声音同样轻快的步伐,不若先前所见神情那般冷洌,正是“影王”独孤净。
独孤炫瞧了瞧谢默,又瞧了瞧三皇弟独孤净,一脸迷惑。
“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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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可能,冥宁愿选择不曾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样,谢默在他的心里就是完美的。
可惜,世上无完人,如同他不是,独孤净不是,独孤炫不是,谢默同样不是。
谁也不知道,那天独孤冥躲在一旁被阴影遮掩住的柱下,看着发生的一切。
他本来只是担心,担心着父亲和老师,却不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独孤炫欲行,他朝独孤净点头,又示意谢默放手。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让在场众人都沉默的一件事。
独孤冥突然看到了明亮的寒芒闪过眼前,而横握匕首抵着自己咽喉的人,居然是谢默。
谢默没说话,他只是冷冷看着众人。
冥看见,父皇的目光与谢默一样寒冷,他看着谢默手上的匕首。半晌,才道。
“你打算做什么?”
谢默垂下头去,冥看不清他的眼神,冥只见他微露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没握匕首的手微微在抖。
“陛下不能走。”
“理由呢?”
“微臣不能说,如果陛下相信微臣,就别走……如陛下走,微臣只能死。”
独孤炫神色如常,不见嗔喜,他静静地看着谢默,而一旁的独孤净,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眉目。
“你说过,定了约,就要遵守。”
“此一时,彼一时,寻常要遵守的,非常时期可以不遵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吗?”
谢默说,他抬头的眼里,有哀求的神色。
独孤炫沉默了一会,对谢默摇头。
“朕是一国之君,朕说的话便是一言九鼎,容不得朕更改。你为臣子,也该知道朝令夕改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朕不能……”
“可是,……”
拿下了谢默的匕首,轻轻松松,独孤炫面容上多了一丝笑意,冥见父皇掩去先生想要说的话。
“傻瓜,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朕也许会出事,也许不会……可就算没了朕,这个国家依然存在。”
谢默无言,独孤净看了那二人一眼,突然道。
“谢默,你究竟知道多少?”
“微臣知道得不多,可也不少……”
谢默缓缓地回答,灿亮的蓝瞳如映星辰,独孤炫执起谢默的手,把匕首放在他手上。
“这把匕首,好像是朕给你的,当时你还嫌重,现在居然也带在身边?口是心非的家伙,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朕。”
喃喃,皇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知道谢默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但奇怪的是他也不恼。只要想到谢默是在担心他,心里便兴起淡淡的欢喜。
谢默的脸红了,不看皇帝,看他的脸,他的脸会更红。
“既然是秘密,本来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可今夜你不能走,就算要借,谢默也要向王爷借陛下这一夜……”
独孤冥这时看见他的三皇叔挑眉,独孤净朝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冥以为独孤净看到他了,心一惊,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那人却没有再看这里。
“好,这一夜,就依了你……就算陛下愿意与臣弟共饮,今夜他可也无心于此了。”
独孤冥不知道独孤净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可是当他呆呆地看着雪色的衣裳在暗夜中远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回过头来,首先看到的,是激情地拥吻。
独孤炫吻着谢默,吻得很深,谢默似乎透不过气,绯红的面容上,湛蓝的眸里闪过湿润的流光。
他们的脚下,有一把匕首静静躺着,在月色映照下闪着清亮的光华。
冥小时候也见过父皇吻母妃,浅浅,如蜻蜓点水一样的温情。
冥以为父皇与他的妃子之间,或许都是如此,可是他从没见父皇如此专注,如此激烈的与一个人在唇舌之间纠缠。
而那个人是他的老师,还是个男人,原本冥以为清华如水,温雅如莲的君子。
突然间,冥忽然知道了先生与父皇之间的关系。
原来先生与父皇的妃子并无不同。
父皇与先生那样温柔的亲匿,满含着冥不懂的情色气息。
独孤冥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有一瞬间,他无法相信,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阴影中,暗色的柱子后,任由柱子上涂着的朱红漆刺着他的眼。
月色越发明亮,所有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月亮的光华下,就连屋内榻上的两人也看得分明。
冥见到先生白皙的背,乌黑又长长的发掩在父皇的同样赤裸的身后,先生的脸在月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苦恼与欢喜……
冥看不到父皇的神情,他不知道父皇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昏沉的先生突然反手就给了父皇一个巴掌,蓝色的眼睛恼火地睁开,直勾勾瞪着父皇,却在下一刻又拉下父皇的头,深深地便吻了上去。
冥形容不出现在先生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词。
烟视媚行。
原本以为只属于妖娆女子的词汇,于欲望中的男子,其实一样。
先生的声音在此刻一点也不低沉,略略带了些沙哑与委屈,似有似无的埋怨,他凝视着父皇,蓝色眼睛里面满是冥不懂的情绪。
他想不通为什么父皇在这样的时刻会这样野蛮,非要逼得先生尖叫出声,直到先生咬上了他的肩膀,才低笑出声……
冥听不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有些声音很近。
低沉与浓烈的喘息,肉体交缠的淫霏声响,如蛇一般缠在冥的耳际。
独孤冥无法移动他的步子,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间谢默平素和煦的笑脸变得模糊,冥突然意识到一点。
谢默不仅是冥的老师,他也是独孤炫的情人,与父皇所有的女人一样的人。
冥年纪还小,但有些东西,他知道。
宫里是情色交融的区域,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来得肮脏。
母妃淑妃齐氏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这么对冥说。
说话时她神色很阴沉,而她注视的女子,是许王独孤廉的正妃。
冥当时不懂母妃的意思,母妃没解释。而后来没过几天,独孤冥就听说,四皇叔的正妃死去了。
据说,是被人沉了潭。
原因,她和一个地位卑下的人私通,损了皇家的体面。
听到消息时母妃笑容很愉快,在冥与母妃相处的短短几年中,那是冥很少看到母妃这样愉悦的笑容。
那时母妃俯下身子亲了冥一下。
冥吃惊的张大眼,看着母妃。母妃抱着他微笑。
“孩子,只要是你登上帝位的阻碍,母亲都会为你除去,这个天下必为你所有。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即使让我牺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