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当时把他放出来的情形,心里一酸,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对明宇那样好,我原该好好照应你的,可是一直以来反是你照应我,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你人聪明,识字能算,好好过活一点不难。”
他摇摇头:“我知道的事情太多,要不是公子一直让我贴身跟著,我早就进了死人场子里,烧的灰都找不著了。我本是天家的奴才,却又对本主不忠。明公子仗义待我,我又不能对他全义。公子待我至情至厚,我无以为报……一个残零之人,活在世上也是旁人的累赘。公子来日天高任鸟飞,当不必回首旧事。”
我心中一沈。
不错,小陈说的事……他知晓太多,皇帝焉能放他远走?
我呢?我知道参与的岂不是更多,难道一句“两清”皇帝就能放我走麽?
小陈身体晃了一晃,我转头看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嘴角流下一行黑血,身子慢慢软倒。我伸手托住他,心中惊骇苦痛,只叫了一句:“小陈……”
他嘴角一动,似是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公子,你多保重。我不能服侍你,也不能阻了你的路……”
他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後几个字气若游丝,眼睛慢慢合了起来。
小陈小陈。
你怎麽,这麽傻?
我抱著他冰凉的身体坐在空庭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至今日,我竟然只知道他叫小陈,原来曾经姓周。
不知道他父母是谁,不知道他家乡何处。
甚至不知道他全名叫什麽。
他说他对主不忠,对人不义,又偿不了情,活著无用。
为什麽呢……
难道他的生命在他看来,对旁人无用,就没有了意义?
他为自己活过麽?有自己的梦想和生活麽?
他的父母呢?他有没有朋友呢?
他活著时喜欢些什麽,想做什麽样的事。
我一件……也不知道。
有人走近了来,惊叫一声,急急跑开,忽然在平地上绊了一跤,爬起来又去唤人。
我抱著小陈昏昏然坐在地下,一滴水落在脸上,微凉生疼。
抬头看时,天落大雨,无边无际。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慢慢爬起来,大雨打在小陈的脸上,他应该已经没有知觉了吧?
我替他拂拭脸上的雨水,发足提气便向外奔。
後头远远传来惊呼之声,有人呼唤,有人追赶。
我眼前模糊一片,手上横抱著一具尸首,脚不沾地般疾行。後头破空之声不断,远远听到杨简的声音:“庄主──快请回来──庄主──”
我置若罔闻,在大雨中飞奔赶路。雷声大作,闪电一个接著一个,个个都似在头顶崩裂开一样惊心动魄,黄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隐隐作痛,片刻後却都被凉意冰得麻木。我浑浑噩噩,一无所感,腿脚机械似的向前飞掠,手上稳稳托著小陈的身体,大雨浇得头脸身上尽湿,手上抱的人也越来越凉。
不知道奔了多久,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帘,竟然一点路也望不见,除了雨声,什麽也是听不见。整个世上象是只剩了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其他。
我站的地方已经是荒野山边,远远的隐约是一片青黑,我向那方向走去,一片极茂密的松柏树紧紧挨挨,大雨打在树上枝上叶上,哗哗的声响灌满双耳。
我抬头看树,那些枝叶都紧错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枝是哪一棵树上的,心想这些树紧紧相靠,彼此依傍作伴,倒是不愁寂寞。
小陈身体僵冷,我慢慢将他放下,伸手在地上挖土。
大雨已经浇得泥土松软成团,我双手成爪,将泥土抓起来抛在一旁,雨水很快灌进我挖出的坑里。再掏的时候便满是泥浆混土。
我双手不停,坑越挖越深。
天色阴黑,闪电一道道撕裂折曲的闪亮,映得一旁小陈的脸上惨白一片,满是泥水。
坑挖好了,我轻轻扶起小陈,把他散乱的头发束齐,取下头上的银环丝带替他系好。他身上穿著一件青布衣衫,我抹一把脸上的水,将自己的月白锦袍脱下来,替他穿好,伸手抹平衣角的翻折,认真看了他几眼,觉得他已经整齐了,双手托著将他放进坑中,惊雷从头顶滚过,轰轰然几欲震聋双耳。
我轻声说了句:“小陈,你一路走好罢。”
声音被雷声盖得一点也听不到。我狠狠心,将泥土扒下去掩住他的尸体。
浑身上下都滴著水,我站在那株松树之下,看著脚下的泥地。
泥土松软,水迅速渗了下去。
脸上一片狼藉,散发粘在背上颈上脸上,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水是泪还是泥。
埋掉了……所有过去。
我心头绞痛难忍,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大雨瞬息间冲散冲走了。
为什麽所有人都去了,只留下了我一个?
头顶是黑压压的树冠,大雨不容情的横扫直撞。
为什麽我还活著?
雨声清晰又切近,却一直茫无内容,不能给我答案。
不知道怎麽挨过了这一夜,窝在树下,身上冰冷,心头亦是冰冷。心中一片空白,脑子里乱绪纷杂。无数个人影闪过来又逝去,象是随风飘逝的尘埃。
天快亮时,雨渐渐小了。我动了一下手脚,腿已经没了知觉,站不起来,揉了两把之後,麻痛泛上来如百蚊咬噬。
我挣扎著起来,山上有水冲下,在一边的乱石洼里形成个小潭。我半爬半走,挨到跟前,就著水喝了两口,洗了一把脸。
水珠从我脸上滴落回水面,敲出一个个涟漪。我看到那一个个晃动的圈圈儿间,有张破碎的人脸。
水面渐渐静下来,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人鸡皮鹤发,一张脸怕没有有七八十岁一般沧桑坎坷。
我轻轻抬起手来摸了一把脸,触手松软粗砺,皮肤根本没什麽感觉,十分麻木。
水里那老人也伸手摸脸,眼睛木然呆滞。
呵……我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刹那芳华。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我心中一片空白,呵呵笑了两声。
嗓音粗嘎苍老如兽声低咆,十分难听。
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这是我报仇的代价是,是我害了那麽许多人的代价。
刹那芳华,就是我付的代价。
身後有脚步声,不止一人。
有人走近了喝问:“喂,老头儿,瞧见一个年轻人没有,穿月白锦袍,头上束著银带,很是俊秀的。”
我回过头看,看到他们身上穿著从心庄的服饰,慢慢摇了摇头。那人哼一声,便转身走了。
看他们又向另一路搜寻而去,我坐在地下,只是很想发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路泥泞难行;丹田空空的一口气也提不上来。我深一脚浅一脚,跌的一身泥,才走到最近的镇上。
镇子极小,好在还有一家章记钱庄。
天已经大亮,钱庄打开了铺面做生意。我一身泥水的进去,店门口的护卫只是看了两眼,并没有把我拦在外面。
柜台里的夥计隔着铁栅看我,也是一楞。随即温言道:“老先生是要存银,还是取钱?”
我声音沙哑,自己听着都觉得苍老难当:“取。”
“票取还是印取?”
“印取。”
他点头道:“您稍等等。”转头招呼说:“二子,给老爷子端张椅子,送碗热茶过来。”又说:“路上是不太好走,给您拧条巾子擦把脸吧。”
我轻轻点头。
章记形成规模,中原遍布,手续严谨方便,四通八达,已经成了财势与安全之象征。
伙计拿了一张印刷的表格给我。我提起笔来都觉得腕子无力,把上面的几项填了,脱下手上的戒指,反过来扣在印泥盒中,在表格右下角里盖了一个篆字,旁边还有花纹环绕。那伙计拿起纸来看了一眼:“老爷子稍等片刻。”进了内堂,过了一时又复出来,躬身说:“真是怠慢了,老先生的信额是一级贵宾,请到内堂核码。”
喝了口茶,擦脸时十分用力,却不觉得刺痛。
皮肤已经老朽不堪了吧。
我没多取,只提了二百两,一张银票,还有零碎银锭。钱庄替我仔细将钱扎好分开包上,又拿了两吊钱:“老先生注意安全,莫让歹人盯上了。这些零钱,吃茶坐车用,是钱庄的一些小心意。”
我颤巍巍的出了门,那伙计想上来搀我一把,被我摇手婉拒。
虽然身体在一夜间衰老,可是自己却还没有习惯于被人当成老人照顾。在粥铺里喝了两碗菜粥,墟上在卖旧衣的,买了一身衣裳换了,寻了一家小客栈洗澡,然后睡觉。
只做了这几件事,便觉得体力难支。
手上的戒指暗沉无华,毫不起眼,外面表层的刻花其实便是一枚小章可以大额提银,揭开盖子下面还有个印记,是一个简笔写的章字,一旁还有个英文字母Z,那是我的专用。
以后……便也用不到了。
我摸摸戒指,眼皮沉重,虽然时令还热,却觉得身上发冷。
到了午后便发起烧来。
请店小二给叫了郎中来看,那郎中把了好半天的脉。迟疑半天才说:“老先生的脉相……甚是奇物,忽快忽慢,左沈右虚,滑而不实……这个,晚生学艺不精,实在不清楚老先生这是什么症状。”
我苦笑:“昨天淋了雨,请开剂驱寒暖身的方子来。大夫不必介意,诊金我是照付的。”
我的脉相……想不奇都难。
练的一门阴寒之功却没有练到家, 服了一味古怪毒药,药性压根没有人清楚,淋了一场大雨,且一夜白头速老,这样的脉,别说是一个乡下普通大夫来看,就是让太医院的正堂来瞧,也要愁白头发。
药煎好了端来,我喝了药继续睡。店小二还算是热心,并不厌弃我这个病人,但药吃了三四副,身体仍是忽冷忽热,觉得胸腑间尽是寒气,凝聚成团,散之不去。
我忽然想起明宇曾在冷宫挨病,也是这般摸样,冷寒反复,体虚气弱。
或者,这是失去内力,寒气反扑的必然症状了。
在床上足足躺了数日,虽然寒气仍然沉重,却不是忽冷忽热了,多穿些衣服,手脚也活动自如。
这一日上客栈里人来人往吵闹非凡,店小二给我端药送饭时忙的一头是汗。我向他打听,他虽然疲累精神却振奋:“客倌是外乡人吧?我们这邻镇有个极出名的庄子,叫从心庄,现在都说是江湖上第一大武庄呢!八月十五转眼就到,庄上有个武林大会,现在来来往往的江湖豪杰可真正不少,连带着我们的生意也好起来了。客倌要是身体好些,不妨去看看热闹,听来往人说,真是百年难遇的武林盛事啊,咱们虽然是不懂武艺,不过去瞧瞧热闹,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光说那台子搭的便有十几丈高,雕梁画栋,远远都能看见。”
我楞了一下,那小二便放下东西出去了。
武林大会……还是照开么?
不知道,也许是杨简或是他人来主持吧。
晚间偶然抬头,月亮已经快变成一个满圆,只缺了盈盈的一瓣边角。
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吧。
屋里生著火盆,身上觉得没有那么寒痛。
当时明宇受这苦,乃是到了很冷的时节。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多半是淋了大雨才引起寒气冲涌。
武林大会……
打开的窗户传进前面和隔壁隐约说话的声音。
那,已经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宫廷,武林,恩怨……那些都随着那一夜的大雨,埋葬在山前树下。
现在的我……是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垂死之人。
那些事与我应当是没有任何牵涉了。
明天……可以雇辆小车,遥遥晃晃的回去江南。
乌岛的冬天也不会下雪,风和水软,正合适……终老乡间。
曾经和明宇一起走过,看过的风景……小桥流水,莺飞柳长。黄鬓垂钓,白发渔樵。
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来用让我追思想念。
懒懒在床上翻个身,却想到另一件事。
若是我和明宇,可以在死后的世界想会,他会不会认得我?
他恐怕是玉颜如旧,我却已经……
尘满面,鬓如霜。
少年时读这阙词,倒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
现在一字一字流过心中,只觉得满是血泪,滴滴沾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真正是无处话凄凉。
明宇,明宇。
若得与君再相逢,是不是也会对面不相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二日起身,拿银子让小二给雇车。讲明了一直送到江南,半个月的路,给五十两,另拿了一两给小二,谢谢他这些天照顾。
小二出去了半天,回来说:“老爷子,真是……现在镇上车马行都忙得厉害,您非要这两天走麽?迟这麽几天,等那个大会完了再走,健马大车就都能腾得出空来。现在走的话,连头瘦驴也找不到。”
我又多拿了两块银子:“小哥辛苦一下,再给问一问,我多出些钱。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不赶紧的回乡,恐怕就回不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发虚。不过,也的确是实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也许走到半途,就要客死他乡。
小二答应了一声,却不接钱:“老爷子这两天打赏我也够多了。您年纪一把,多留些钱傍身总是好的。”
我一愣,他已经出去了。
最後雇了一辆青布骡车,车夫看起来倒是很忠厚老实的人,人称孙把式。讲好了价钱,说定了走哪条道儿,一路上饭钱住宿自然还是我掏,先付了五两银,等到了地方,再付剩下的。
买了些铺陈被褥之类,换洗衣裳,干粮,几样子成药丹丸,治跌打损伤的还有治头疼脑热的。
不一定用得到,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车子摇摇晃晃,走得不算太快。孙把式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我有时候应一声,有时候就只听他说。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觉得的士司机都挺健谈的。
现在看来古今皆同,干这个交通运输行业的都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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