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不知何时,驱车前来接我的杜康已经站在身后,沉沉开口。
我回头,望着他有些不安的眼神,给他一个安抚的笑。
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吧。
我低声吩咐完毕,又对一旁的太监说道,这位公公,不要让陛下久等了……我们这就走罢。
元服大礼已经过了,他们处心积虑地要抓我的把柄,这种时候我不能抗旨。
其实即使现在进宫也是违背礼制的,但我不相信沧雅会对我做什么。尽管矛盾日益激化,可那孩子的心还是向着我的,我知道。
15
那名太监引我去的地方竟是练武场,沧雅一身戎装在那里舞剑。
这段时间我忙得很,一直没有进宫见他,今日一见,才发现沧雅的剑法更为精进了。
我不欲打扰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不料却越看越觉得心惊。
沧雅的剑势很凌厉,可剑气却散乱,隐隐有一种疯狂的感觉——我暗叫一声不好,他这种练法犯了武学的大忌,这样下去一定会伤到自己。
我望着沧雅的身影心念电转,然而就在这一闪念间,那孩子的剑气陡然暴长,那把上古神器华胥的剑身上绽放出辉煌灿烂的光芒,可是却有如洪水猛兽,已经脱离了沧雅的控制!
陛下!
我眼见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飞身入场意图控制那股剑气。
由于这里是禁宫,我事先没有带兵器进来,眼见沧雅的剑失去控制朝他自己刺去,我来不及多想,施展毕生轻功挡在他的面前——名剑华胥的剑刃被我堪堪握住,冰一般的利刃划破血肉的感觉清晰穿来,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刃,片刻也不敢松手,身后就是沧雅的性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护住。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的时间——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把剑在我的阻挡下静了下来,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微一放手,叮的一声清响,宝剑落地的声音悠悠传来。
苏翎!
身后的孩子猛地扳过我的身子,苍白的脸上尽是惊恐的神色,你没事吧?!
我朝他虚弱地笑了笑。
……臣没事。
那可是华胥啊!连神也能够弑杀的神器!
你怎么就这么贸然地冲进来,万一,……万一,……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几年的时间,那孩子长高了不少,如今,只比我矮一个头了。我在心里踟躇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微微颤动,心里明白,这一次真的是吓到他了。
不要紧的。
我的声音很温和,可依然有些虚弱——其实,后怕的不止他一个,一想到那时我若没截住那把剑,沧雅恐怕就横尸当场,我便会觉得惊恐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我面前抬起头来。
我望着那张依旧有点苍白的脸轻轻笑一笑,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执起我的手。
你的手,……
他的话顿住了,握住我的手忽然微微一紧,我这才觉得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了。低头稍微看了一下,方才被剑刃割伤的右手鲜血淋漓,有几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
御医!快传御医!
沧雅高声叫了起来。我抬头,在他的眼中发现了深深的惊恐和自责。
监国大人的手不碍事,只要调养得好,以后依旧可以用剑。待臣开几副药,监国大人只要按时敷用就好。不过,这段时间一定不能动到伤口,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华美的宫殿内,御医仔细看过了我的手,抬起头来对我们说道。
我感觉到沧雅轻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的影子。
他吩咐御医说,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只要能够治好监国大人,好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御医唯唯诺诺地下去了,偌大的宫殿内就只剩我和沧雅两人。
一时相对无言。
沧雅到底叫我来干什么?这个时候又为何会在练武场练剑?甚至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一大堆疑问盘旋在脑海中,可经过一天的劳心劳力,方才又受了惊,现在的我已经很是疲惫了。我望着冉冉升起的龙诞香默默无言,沧雅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触感冰冷。
苏翎……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许久,倒是沧雅先开了口,语气有些犹疑,却清晰。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那是臣份内之事。
他低下头去,仿佛担着极大的心事,可我今天实在是疲惫得很,已经不想再去猜测他在想些什么了。
陛下这个时候召臣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现在的我只想回府洗个热水澡,最好再喝一杯怀仞亲手泡的茉莉花茶。其他的事情我已经不愿多想,早点明了沧雅唤我前来的目的,事情一解决我就回府。
沧雅微微咬了唇。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见苏翎。
想见我?
我再一次怔住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孩子气,沧雅不会不知道,这种时辰不适宜召外臣入宫,更何况今夜还有新立的妃子在等他。
新册立的曹妃,是礼部尚书曹历的女儿,曹历与苏家颇有交情,让沧雅丢下他的女儿在这里陪我似乎有点过分。
陛下,曹妃娘娘还在等您,……
苏翎,你是在赶我走吗?
那孩子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中闪烁着一点点气愤,一点点受伤。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我的心里感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可是又有一丝心软,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睛。
……
我知道我很任性……
见我不语,沧雅的声音幽幽传来,那双黑水晶般清澈的眸子望着远处的黑暗,可是,我,……
那孩子走到窗前,我看见窗外的月光流水一般倾泻在他黑底银边的长袍上。
沧雅仰起脸望着窗外冰冷的弦月,神情有些微的迷离。
苏翎,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很羡慕你。
沧雅低低开了口,可说出来的竟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没有作声,听着沧雅静静地说下去——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我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我有一点点的心动,我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
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
我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我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昭明是极疼我的,待我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我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我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
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我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
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我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我坐在玉石制成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我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他不会伤害我……
我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我的脸。
我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离开窗边,走到我的面前。他一只手托住我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我。他的脸离我的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我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16
望着那双清澈幽深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花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我,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我说出不容置疑的话……我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我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我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
他有些惊怒,按住我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他的强势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我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我,我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我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我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次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瞎说!
陡然间,沧雅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我几近迷失的神志。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我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处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我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我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他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我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我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我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我看得极重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对我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我陡然明白了他对我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我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我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我开口。无论如何,不能让沧雅认为我待他好只是为了皇位,那不仅对我,对整个苏家都是致命的。如今,我既然明白了自己在沧雅心目中的地位,就一定会好好加以利用。
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的望着我。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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