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by 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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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旧事 by 平沙-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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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地道:“你来做什么?万一被人知道我其实是你……” 
“我来看看你。”苏瑶向前走了一步,林乔云后退了一步,心慌意乱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才从嗓子里硬逼出声音。“干、干嘛?” 
苏瑶道:“你过得好不好?” 
林乔云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看他,坐在镜台侧,闷闷地道:“被当成女人关在宫里,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苏瑶站在他身后,将已经比自己更高的少年按在座上,在他旁边给他梳着头发,结好了发冠,打量着,又弯下腰来,给他系好了腰带。 
“小云儿,皇帝待你好么?” 
林乔云的脸不争气地红彤彤,心头万般的委屈与愤怒过了这一番对待,都只化做了恋恋不舍。想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突然间站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苏瑶压到了床上,举起手高高扬起,却又打不下去。苏瑶揽住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傻孩子。” 
“你到底还有没有心,有没有?”林乔云恶狠狠地低喊,怒吼声陷在深处,像是低低的呜咽。 
苏瑶轻轻地叹着,推开林乔云,慢慢整好了衣服,俯过身去,将伏在床上哭泣的少年揽进怀中。犹豫了下,终于道:“廷美,好好照料晗儿。” 
林乔云心底一片冰冷,迅速拭去泪水,冷笑道:“你那个晗儿还要我照顾?他没杀了你都算好了。”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伤人,苏瑶黯然垂睫,不再说话,转身向殿外走去。刚刚要挑起西暖阁的帘子,后面传来林乔云微弱的声音,“瑶叔,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苏瑶脚步微微一顿,林乔云坐在床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心里莫名的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这样一想,连心底也晕眩起来。神智一片迷茫,模模糊糊的,眼前又是苏瑶含笑的脸庞,轻轻地笑着,声音像月色一样透明清澈,“廷美,我真的不放心你。你太善良,也软弱,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送出你。” 
他的白衣如同流云的舒卷,从满室华绣中回过头来,乌黑的头发流水般披拂在肩,“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那么苍白而明澈的笑容,冷淡的飘忽,有点晶莹的冷,也有点通透的清,仿佛清绿荷叶上滚落的一点霜露。苏瑶平静地掉转头,挑起帘子,出了西凉殿。那平静淡漠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垂挂而下的缎帘之后,一道垂帘,相隔天涯。 
林乔云呆呆地坐着,直到承晗挑帘进来,才醒过神。承晗看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林乔云勉强笑了笑,温顺地靠入承晗怀中。 
承晗明白他的性子,什么事情愿往心里去,憋死也不吐。也不再追问,冷冷一笑。道:“也是。最没立场斥责你的人,就是他。” 
春日正暖的天气,因他这一笑而寒冷无比,寒气掠过肌肤,针刺般隐隐作痛。林乔云轻轻一颤,闭紧了嘴唇,压抑住就要倾泻而出的真相。 
 
四、怅新如旧 
 
景熙六年四月朔,每月两次的朔望参仪之上,左副都御史闵枚于朝堂之上公然犯颜直谏,直斥君父之非,斥承晗迷恋美色,不思朝政。承晗听他口口声声,引经据典,从魏龙阳一直数落到汉哀,从褒姒祸国一直数落到唐明杨妃,举的都是昏君嬖宠的例,不由勃然大怒。心道我有何朝政可理,勉强捺住性子,眼睛冷冷瞥向立于左列首位的苏瑶。 
 
看见苏瑶面无表情的站着,心底的念头恶毒地泛了上来。 
 
“苏太傅。”口气很是温和。 
 
自承晗亲政以来,皇帝与苏瑶因亲政之事龃龉不和,是众所目睹。除了表面上还客客气气之外,朝堂之下都是对面不相识,唯礼而已。参与朝议的二十余名臣子目光齐刷刷扫向苏瑶,苏瑶怔了怔,躬身道:“微臣在。” 
 
承晗道:“太傅是嘉元三年进士,十六高第,当年被人称为风神秀彻,蒹葭玉树。” 
 
苏瑶淡淡道:“是。” 
 
“那太傅的文采必定极高的了。” 
 
苏瑶仍旧淡淡的,道:“是。” 
 
“那就好。”承晗客气的说,“若是朕未记错,嘉元四年,也有人因类似之事上表谏正皇考。当时是太傅代皇考拟谕旨,驳回谏表。朕自认逊于皇考文武功德,如今,还请太傅代朕驳回。” 
 
座下一片轻轻的倒抽冷气声。群臣相顾失色,当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正是苏瑶,承晗尽自用词恭谨,其实是当众羞辱苏瑶。 
 
苏瑶抬起眼睛,平静地瞧了承晗一眼,道:“是。”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承晗看着他平静的神色,自己也是一愣。依稀还记得,那时母亲已经病重了,将脸色惨白的苏瑶揽在怀中,珠泪滚滚。苏瑶跪在母亲的身前,低垂着头,眼睫不住地颤抖,紧握的拳头,攥得死白。 
 
“有人欺负了小舅舅,我去给你出气。”孩子气得两腮鼓鼓的,偎在苏瑶身边。那时下定的决心,绝不让任何人欺负这个对自己最好的小舅舅,要让他永远开开心心,如今怎么就全变了? 
 
承晗心头乱糟糟的,强逼自己,去想三年前,苏瑶逼着自己娶苏萦时的情形。苏萦任性娇纵,他极是厌恶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姐,但苏瑶为了苏氏的权势,强逼他娶了苏萦。他贵为天子,却无法拒绝。 
 
“娶她。”苏瑶看着十四岁的少年,说得不耐了,脸色冰冷。 
 
承晗刚刚想回一个“不”字,苏瑶的手迅若闪电扣上了他脉门。一股劲力透进他体内,承晗虽然习武,但内力不深,只觉那道劲力寒冷胜冰,竟似冰山迎面撞来,痛得眼前一黑。 
 
笑话,苏瑶还需要他的保护?没废掉他这个不听话的皇帝,他就该暗自庆幸了。承晗心底冷笑,拂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劳烦太傅了。”拔脚就走,走得急了,连宫中奉御的小宦官高呼“起驾——”的声音也没听见。 
 
一直到中午,心底还有几分莫名的恍惚。苏瑶低垂的眼睫,不住颤动,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想到这儿,突然又隐隐的担忧,他是不是把苏瑶逼得太急了?若是他狗急跳墙,背水一战,如今自己还未准备齐全…… 
 
顺敏悄悄走了进来,道:“皇上,韩舒玉求见。” 
 
承晗心底一惊,仿佛刚才的软弱都被人瞧见,轻咳了一声,道:“叫他进来。” 
 
韩舒玉穿着正二品的武将袍服进来,跪在地上行了礼。承晗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道:“这衣服挺合身的。” 
 
韩舒玉恭谨地垂着头,恍若未闻,道:“臣叩谢皇上恩典,京营总督之职位责重大,臣只恐才力不足,不足以仰报陛下天恩。” 
 
承晗静静地看着他。他调查韩舒玉用了两年,如今仍然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能笼络住他。韩舒玉与萧起两人,都是先帝与苏瑶微服出行时,有救驾之功的大臣。当初以布衣之身晋身行伍,一跃而为大将。嘉元九年,青州叛乱,当时苏瑶已经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力保两人出战。两人一战成名,萧起居功至伟,连跳六级为左都督,韩舒玉则被压了下来,只授了个佥都督,两人差了四级。 
 
先帝大行,萧起与苏瑶陡然形迹不拘,举止亲昵,众臣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苏瑶在皇帝耳边吹了枕边风,为野情人讨功来着。景熙二年苏瑶大权在握,执掌朝纲,又有流民作乱,命萧起出征,只不过平叛了一股千余人的流寇,小小的野战之功,苏瑶却趁机将萧起擢拔上了大都督之位,节制天下兵马。 
 
韩舒玉心头应该对苏瑶相当不满,若能策反,无异于对苏瑶釜底抽薪。承晗如此揣测,派心腹试探了数次,韩舒玉始终态度不明。沉吟着走了下去,拍了拍韩舒玉右肩,道:“你入仕,应该已经十三年了罢?” 
 
“是。”韩舒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承晗飘拂在眼前的袍角,“当年臣以一布衣之身受先帝赏识,不次简拔至如今高位,天高地厚之恩,臣无以为报。” 
 
承晗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踱着步。韩舒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说得太急了,婉转了几句,道:“臣有一事请皇上示下。京营目前已经组建二十余年,自我太祖皇帝末年建京营以来,京营不断充员,如今军令不严,组织松驰。臣请重建京营,精备武治,以为皇上巡狩。” 
 
承晗道:“旧染污俗,咸与惟新。京营总督改了,你要把整个京营都翻个个儿?” 
 
韩舒玉听他话音不紧不慢,心想这个少年皇帝倒是越发的莫测高深,想想确实没时间再磨下去,横下心来,道:“还有些年岁已高的功臣,臣想,也该请他们颐养天年了。” 
 
承晗饶有兴味地问:“卿在说谁?” 
 
韩舒玉一本正经道:“冯元飙,熊文灿等人。” 
 
承晗唇角微然一绷,似是想笑,又忍住了。挥了挥手,道:“就照你的意思去办。”见韩舒玉称是,又漫不经心地问:“卿已年过而立,为何尚未娶亲?” 
 
韩舒玉以为终于要说到要紧处,道:“国事未定,臣何敢为家。” 
 
“哦?”承晗回身在座上坐了,懒洋洋地托着腮,“还有什么国事未定?立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般的。” 
 
韩舒玉揣测他的语意,似是不愿再沿这个谈下去,只虚应了几句,出了殿门。 
 
他一走,后脚跟进的便是右丞相周继业,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慈安太后的亲兄。先帝朝中多用外戚,权势最大的即为苏氏,其次即为皇后的周氏。虽然同为丞相,但周继业几乎被苏瑶架空,看在他三朝老臣,故旧门生遍天下的份上,苏瑶仍未惊动过他。 
 
“怎么样?”周继业迫不及待地问。 
 
承晗蹙着眉看他,暗恨此人沉不住气。眼睛朝向周继业身后的数人,微微一笑。那几人才是他的心腹。慢慢道:“你们碰见韩舒玉没有?” 
 
“碰见了。”通政使耿丹说道,知道承晗问话的意思,“他说了一句,今后同袍为官,多有照应。邀请臣不时去他府中坐坐。”犹豫了一会,还是道:“皇上,此人可信么?” 
 
承晗轻轻吸了口气,想了一回。苏瑶以先帝嬖宠为官,在朝中口碑其实不如何,只是萧起手握兵马大权,对他死心踏地,朝中重臣多有避忌。平京驻兵不过十万,京营占有八万,上直卫军两万,是皇帝近卫军,一半在承晗手上,一半在苏瑶掌握。只要京营控制得当,要拿苏瑶并不难。 
 
思量着道:“他提出要撤换冯元飙,熊文灿,就是表忠心了。”冯元飙,熊文灿都是萧起手下大将,与他出生入死,彼此换命的交情。想到冯元飙,熊文灿年不过不惑,韩舒玉却一本正经的说他们年老,他终是少年心性,不禁心底暗笑。 
 
“他没有家人。”耿丹道,“否则可以为质。” 
 
京卫指挥使殷靖道:“不可。韩舒玉心狠手辣不逊苏瑶,都是杀人如草。妻儿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几个人商议了一会,终究也没个结果。承晗听得心烦,想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话说得轻松。为君者最需具备的就是鉴人的眼光。心里默诵着读过的文章: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治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 
 
心中默念到这儿,猛地一怔,往事如潮水奔涌而上,淹没至顶,竟让他窒息了一会。这些话,都是多年之前,苏瑶教的。那是他还是东宫太子,苏瑶是他的讲读官之一。他在宫中少有着官服,雪白的长衣落在东宫窗前满目的绿荫里,乌黑的长发,清澈的声音不急不徐为他讲书。 
 
“都是父皇,害得大家都看不起小舅舅。小舅舅其实最聪明了。”承晗托腮坐在木椅上,两条腿悬空,晃来晃去。 
 
苏瑶将他抱下高大的梨木交背椅,含笑道:“嗯。所以晗儿日后要记得替小舅舅平反。” 
 
“好!”承晗与他击掌为誓,“我以后一定封小舅舅作丞相。” 
 
如今他是丞相,自己却要想方设法剥去他到手的权力,承晗把玩着手上的朱笔,心不在焉。 
 
几名臣子都瞧出了他的异样,也就静了下来,承晗半晌才醒悟过来,“嗯?”他望着他们,“怎么不谈了?朕听着。” 
 
耿丹迟疑半晌,终于道:“皇上真要拿苏相?” 
 
承晗不悦道:“朕说得还不够清楚?是不是要诏告天下?” 
 
耿丹一脸的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来,道:“陛下既然下定决心。那就有上中下三策。” 
 
承晗摇头道:“你说的不外乎三种。杯酒释兵权,玄武门之变,郑伯克段于鄢。” 
 
耿丹道:“皇上明鉴。” 
 
殷靖想了一会,看着承晗的脸色,“杯酒释兵权决计行不通。郑伯克段于鄢是姑息养奸,再一股作气,斩草除根。但苏瑶如今势力越发强大,再等下去,只怕他……”底下的话颇难启齿,便咽了下去。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承晗以下有两名幼弟,如今还有二子,苏瑶如当年一般,再来次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并非不可能。这是心知肚明的话,第一次有人摆到面上说。几名臣子都打了个冷颤,承晗怔了一会,冷冷道:“朕受命于天,难道还怕一个小小权臣?” 
 
“对。”耿丹抚手微笑,“陛下有一件东西,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承晗看着他,点头道:“耿丹说得好。” 
 
周继业听得迷惑,看了耿丹一眼。耿丹脸上带着奇妙的笑容,一字字吐出:“他是佞臣弄臣权臣,陛下是真龙天子。” 
 
承晗将心底隐约的不悦掩去,向后靠在龙椅背上,微笑道:“名正言顺。”他此时的笑容格外灿烂,鲜衣鬓影,面容因此放出沁人心脾的光彩,将几人都看得愣了愣,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说到这里,已经定了下来。殷靖为武将,比勾心斗角思量得更多了些,看着承晗,“皇上,苏相与萧都督素来形影不离,萧起武功之高,即使苏瑶身禁深宫之内,他依然能飞檐走壁,如探囊取物。” 
 
耿丹却是文官,不信这一套,冷然道:“即使武功再高,他身陷千军万马,却又如何?” 
 
殷靖道:“耿大人,我打个比方。如今你我在含光殿内,萧起若想取你我人头,只需一剑一人,无人可挡。” 
 
承晗微笑道:“是否连朕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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