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看看房子吧,”我走上前,把一百五十块塞进他的手里。
他仍然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回过神后立马扯出那单出来的五十块要还给我。
我迅速推脱,把钱稳稳当当按在他手里,轻声说,“有时候,也得懂得疼老婆,顺点她的意。”
他勾下头,也没再反抗,“在二楼,我带你去看。”
我们绕过一桌砌长城的男人,朝黑魆魆的楼梯间走去。
二十七
“别急别急,就差几针了,”老太太推了一下我,一面缝补我的外套,“过去等着。”
我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朝钟维病床靠近了少许,钟维叉开腿坐那儿,两手搁在盖住下半身的被褥上,他微微低着头,吊起眼睛看我,门外传来护士喝斥病人的声音,我扭头向门外瞅瞅,回过头时,他还在用那眼神看我,挺吓人的,两束目光跟警车的两只前角灯一样。我知道他怀疑我,他一露出那种目光我就知道了,最近他总是这样。
“你最近衣服老破。”
“……就那样啦,便宜货嘛,红桥市场买的质量都那样儿……”
“哦。”他嗯了声,我从他的表情和嗓音就听出他压根儿不相信我,他已经在心里对我的行为揣摩了不知多少遍,假定了不知多少种可能性。
“其实是在网吧里被那群吃饱了撑着的老头子搞的啦,小光生病了,他们四个总是一块儿打麻将,现在少了一个人,就把我拉过去……我技术不行,老输,他们算是有点良心,也知道我陪他们玩是被迫的,不要我给钱,输了钻回桌子就算过关……那张桌子矮得恐怖,更受不了的是上面许多钉子突出来,我这么一钻,衣服就难免在上面挂破……”我信口开河,越说越被自己撒谎的能力折服,“你要不高兴,待会儿他们要再拉我玩我就拒绝……”
他看起来相信了,头一后仰搭在墙上,眼睛望我眼睛里头,“今天晚上过来睡。”
“今天轮我值夜班,”我接过老太太递来的外套,看看表,“那我过去了啊?”
他没出声,我转身就走,感到他的目光就像生了手臂一样缠在我背后,“我下星期二出院。”他在背后说了声。
我顿了顿,那天我们买酒庆祝庆祝吧,我几乎破口而出,“那天又轮我值班,”我把拉链拉到下巴处,快速穿过过道。
一走到姜峰家门口,就被他攥上摩托,扣上安全帽。他啪啦啪啦吸着一支烟,“你他妈迟了一刻钟,再不来那边就吹了!”
他猛地踩油门,摩托如同一团忍了半小时的屁,直线喷发了。
“能不能搞件工作服什么的?”
“工作服?”
“便装也成,就是专门工作时穿,我衣服都烂了好几件了。”
“哦,”他沉吟了片刻,“那你得待会儿问小王八。”
小王八是我们的老大,换句话说,我们这伙人都得跟着他混。姜峰、马燕(姜峰女朋友,曾经的红发妹)跟他交情都不错。他自称是某大哥和某大姐的爱情结晶,体内流的是百分百纯正的流氓血,他还没学会用手绢揩鼻涕就已经学会了用鼻涕扔人,反正后来他长到一定年龄,不再拥有随时挂在唇边的鼻涕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失去了一样武器。听姜峰说他十八岁还没满,这话我一直没怎么当真。我第一次见他,看到额门儿上拐七拐八的皱纹,就觉得他少说也二十过五,后来我了解到那些皱纹从此人出生开始就存在于其额头,要说是胎记也成,所以我不奇怪为啥他娘当年抛弃他,看着一个长着老头脑袋的婴儿趴在自己奶上啃吸,那感觉大概跟遭猥亵似的。
头次见到小王八那个下午,我正坐在姜峰家一楼的堂屋里,那是我刚刚搬进去的第二天,不久前我刚跑到对街的报刊亭处买了一大垛本地报纸,摊开在沙发前的木桌上,试图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招工启示里收获些啥。马燕他们不在家,就姜峰还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看店,“昨天不好意思,”他突然说。
“嗯?”招中学聘篮球教练?这个挺合我意。
“昨天马燕对你有点凶……那个,不太好意思。”
“哦,那算什么凶啊,没事。”要有一年以上教练经验?这个倒是没有。
“她开头以为你来讨债的。”
“讨债?”我搁下报纸,他欠了别人债?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欠了很多人的。
“嗯,那些都是要不到钱就见血的,”他轻轻的拨弄着头发,突然欠起身从外面的摊上抓了一包潘胖,扔给我。
我一接,挺沉,还是三块五一袋那种的,“别,你还要做生意的。”想要扔回去。
“过期了的。”他自己也撕开一包。
“瓜子还过期?”我有些犹疑的瞟了眼生产日期,乖乖,都四年了,“难不成你还做了好几年生意?”怎么会有这么年代久远的瓜子。
“哦,原先我奶奶就在摆摊,她上上个月死了,我接着她做,”他从坏了大半的瓜子中挑挑拣拣的嗑着,一时找不到吐壳的地方,就跑过来从我跟前扯了张报纸,想将瓜子壳往上面喷。我立马抢回报纸,“换这张,那张我还没瞟过。”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另一张报纸,“你找工作哪?”
“嗯。”
“你没读书了?”
“嗯。”
他挺惊讶的“啊?”了声。
我感到好笑,“奇怪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么?”
“我是没办法,我奶奶一死,断了经济来源,我又运气背到家,稀奇古怪的替人背了一身冤枉债……不过,我自己倒也没怎么想读就是,我不是念书的料。”
我注意到他说债是“替”别人背的,但他没详细说,我也不好深究。一抬头,碰到他好奇的眼神,“我被是被开除的。”
他点点头,也没多问,“马燕也是被开除的。”
他朝我笑笑,“她做婊子被她室友告了,”吐瓜子皮,“她湖南人,学校电话打到他家里,她爸爸一个飞机飞到N城,她后脚就躲到我这里来,死活不肯见她爸。”
“DDD呢?”对那个组合我记忆犹新。
“没啦,”他耸耸肩,“饭都吃不上,还跳舞?”
我听得出,他口气挺难受的。我也是,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话安慰他。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戳戳姜峰,“有人买东西了。”
他不怎么热心的回过头,见到那人,那人朝他眨眨眼,他立马站起来,“小王八?”
“我这边拣到个活儿,你干不干?”小王八蛮老到的说,随手从摊上抓起一包麻辣鱼,劈手被姜峰夺回,小王八笑笑,“不识相,我要是你,别说一包鱼,这一破地摊献了都愿意。”
“什么活?”
小王八瞟了我一眼,“你出来,我跟你说。”
姜峰不理他,“要说快说,不说就滚蛋。”
“你先说你干不干?”
“什么逻辑?不知道什么活我怎么知道我干不干?”
“干成了每人这个数。”小王八作出个手势比划了一下。
“八万?”姜峰眼睛一亮。
小王八愣神,半晌大笑,“姜峰啊姜峰,我鄙视你到骨头里!你哪儿这么个人呢?就是让你杀人也不值八万啊,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八千,干不干?”
姜峰低头想了想,“不是犯法吧?”
“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要干多久?”
“运气好十天,背点儿半个月。”
“那成,钱什么时候给?”
“事成之后。”
“滚你的,到时候你夹尾巴走人怎么办?”
“哼,我想万哥也不准。”
“……是帮万哥干事?”
“嗯,怎么样?放心了吧。”
“好。”
“对了你再帮我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加你还欠一人,本来想你和臭虫(DDD街舞组员,不记得的见第12章)俩的,谁知道那小子跑了,听说他把欠的债都推你身上了,不是真的吧?”小王八歪头打量着姜峰,后者不作声,“看来是真的咯,没事儿,这回如果干的漂亮,说不定还有加的……那我先走了,记得帮我再找个人啊……”
“嘁,怎么天就黑了?”姜峰咕噜到,他头发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摩托车经过一条条杂满人群的街道,辗过了连通江两岸的大桥,船只在黑乎乎的水面上汗滴一样蠕动,车辆像一只只屁股上点了鞭炮的公牛。
很快摩托沿着对江的公路闯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世界。这几天我们总是在黄昏接近夜晚的时刻来到这里。
“第五天了,”姜峰念叨着,“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估计得两个星期。”
我没有接腔,我突然想起钟维的脸,在逐渐黑下去的空气中,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对铺的老头下棋?吃饭?还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如果工作能在下个星期二之前完成就好了,也许……算了算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二十八
夜晚的山林黑暗潮湿,这种潮湿带点肮脏的属性,类似一件整个冬天都被穿在民工身上的棉袄。我走在其间,听见流水的声音,感到树杈或者荆棘拉住自己,还得嗅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这让我疑心这座山其实是一具表面覆盖泥土的巨大动物尸体,我的嗓子和鼻子都像是掉进了蚂蚁洞,痒得发慌,却又死都撑不出个喷嚏。
连续五天我都这样摸黑穿行在山林中,背包紧紧贴在我背心上,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块肉,我的血管和神经穿过它,将它和我身体的其他部位连接起来。我的同伴和我迈着差不多的步伐,我看不清他们,正如他们也看不清我,我们的鼻息和脚步声向彼此证明己方的存在。
“就在前头了,”小王八的声音,“兄弟们准备好工具。”
深吸气,深呼出,五个人放慢脚步。今夜,我们又将挖开谁的坟墓?又将撬开谁的棺材?
被告知工作是掘墓时,我不算太吃惊。姜峰就不一样,“所谓掘墓……”小王八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掐住了脖子,他呼呼的喘息,在他这喘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消化,唯其如此,他才不会被刚刚听到的消息噎死。他大约喘了一分钟的气,终于缓过来,卡在小王八脖子上的右手也放松了些。小王八得以继续,“所谓掘墓,不能照字面理解,我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把坟墓挖开那么简单,挖开了,还要把死者弄回来。”
按照小王八的说法,每年年终给一年内牺牲的弟兄洗礼是帮里的规矩。帮派运动的基本单位是打群架,换句话说,打群架是帮派解决事端的基本手段,这种情况越往前越典型,以前混帮派的人不是张飞就是李逵,爱好和特长都是杀人,一句话不对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下呢,流氓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也有那么一大成家伙鄙视动武,他们偏爱用谈判来解决矛盾,这种人平常衣冠整洁,睡前洗脸饭后刷牙,为老型帮派人士不齿,但他们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不过谈判的发展并不能喧宾夺主,话说回来,打架总归是帮派亘古不变的基本特征之一,否则帮派就少了八成的血性,无法吸引向往惊险人生的年青人。就说谈判吧,经常出现谈判失败的状况,再次谈判还是不成,三次谈判仍然不成,这样,终究还是得回到头一条路上去,一声“开打”,两方兄弟各各抽刀,你来我往,稀里哗啦。往下,频繁的死人是打群架的副产品。在小王八说的这个帮里,每死一个弟兄,为了不走漏风声,葬礼通常省略,尸体往棺材里一撂埋掉了事。然而这并不代表完结。帮内老大的任务是领导还没死亡的兄弟,同时使这些兄弟对为帮而死怀有美好的憧憬。而要做到这两点,都必须在死者身上下足功夫。年终的洗礼,一敬死者,二勉生者。
姜峰亮开夜行灯。白色的灯光好像一长截削过皮的甘蔗,从这一头姜峰手中,缓缓递向那一头的坟墓,坟墓没有接纳。
泥土八成还是干净的,仅仅生了几簇草。前一天那座坟墓则完全是一个百草园了,什么巴茅啊,蒿子啊,蒲公英啊,全都你搂我抱的生长在一起,我们掀土时,植物的根纷纷伸开手牢牢抓住我们的铲子,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上加倍的力气。再前天的坟上倒是没有多的杂草,只是孤孤单单竖着一棵橘树,它的根锥破了棺材盖子,沿着尸体生长,导管戳进尸体的嘴,将尸体当作一块大大的肥料吸收下去。
“看来刚埋不久。”
其他几个人开始愉快的铲土。“真畅快啊,”小王八评论,“这铲起来,就他妈跟脱衣服一样容易!”
等将土弄光,露出棺材盖。我们几个人停下了动作。
“老办法,猜拳。”
石头剪子布。
“哈哈,杨麓,你输了,哈,总算轮到你掀棺材了,我就说嘛,你总会输一回。”
他们爬上土坑,站在外面等我,“喂,别发呆,快揭啊。”
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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