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我说。
他保持沈默,良久,才回了一声。
我从传达室走过,老头在睡觉,眯著眼,和他醒著的样子一样,笑眯眯的。
楼梯有些暗,他的脚步声渐渐合上我的步伐,汇成统一的,分不清彼此的节奏,没有色彩的地方,人的感觉总是很奇怪。
寝室里没有一个人,男人回家的并不多,这个时候,通常在外面祭自已的五脏庙或者在篮球场发泄ENERGY 。
“随便坐吧。”我顺手拎起一个水瓶,空的。
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当和尚大於三时也同样适用。
寝室里没有椅子,中间一根细绳,各色毛巾犹如万国旗帜在飘,曾有人晚上突发奇想要习古墓派睡绳子的功夫,结果不得而之。
我的床临窗,邢坐下的时候差点撞到玻璃。
他环顾四周,最後视线落到位於他身旁的人身上。
“很差。”
和你家的空房当然不能变,又不是住公寓。
“还好吧。”
我收拾著床上的东西,使它看起来不那麽……违背事物发展规律。这是什麽?……谁的手表……袜子哪去了……
“你很忙吗?”邢的语气怪怪的。
“也不是……”我回头看他,“你有事吗?”
罗芷欣曾说过,如果别人的脑子已利用了50%,我的只用25%,我最擅长的本事是将事情(无论是重要的还是无关痛痒的)很快的忘掉。
看到邢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已一定忘记了某件事,而这件事就是之所以邢会在这里的原因。
“……算了。”
邢陡然站起来,“打扰了──晏学长。”
距离太近,我忽视不了他身上隐隐的……呃,杀气。
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让我一下子挡到他前面,因某位室友的越境物品,一下了撞到床脚,痛得无可复加。
“你……你把话说清楚。”
我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而有迫力。
做什麽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什麽就说呀,这样让人蒙在鼓里很冤枉。
终究还是忍不住痛,我扶著床,倚靠著。站的位置依旧守得住门户。
邢皱起眉头,走到我跟前。
“很痛吗?”
“嗯。”
与其装好汉,不如袒白承认,争取宽大处理。而且,“哀兵政策”好像还管用。
脱下袜子,撞到的地方红红的,幸好不是关节处。
“有药酒吗?”
“没有,上铺好像有风油精。”
本想自已动手,但难得有人代劳,也懒得坚持了。
邢将其倒在掌心,然後在红肿处轻轻揉著。
他的手温度略高,也许是药效,让人有一种近乎灼伤的感觉。力道轻柔却又带有暗劲,不太痛,且很舒服。
黑色的发丝近在眼前,香味很熟悉,“夏士莲”还是“沙宣”呢,看上却很清爽,奔跑起来一定是焦点。不像我的,长得太快,老要我跑理发店,就算弄个发型也过不了几天。真不公平。
我无意识地碰触那深邃的颜色,发丝在指尖穿过,流泄。
抚过,又还复,缝隙中的阳光,有著浅浅的亮色。
邢抬起头来,一瞬间,我以为自已已消失了。在那样的眼神里。
深,且无底。
这太不合常理了。
我努力找回自已的声音。
“邢……”
仅是呼唤,声音是一惯的味道,於此时非但破不开那句咒语,兼有推波之意。
时间仿佛静止。
呼吸似乎停滞。
我望不到窗外,我的眼底只有一个影景,在逼近。
“痛──”
他的劲力突然加大,痛楚浪涌而来。
再抬头时他的视线已移开了。
拜此所赐,我记起几天前自已的话(人的记忆果然是要靠刺激的)。
“如果勉强的话,就当作一个玩笑吧。”
“怎麽可能?”我站起来跳两跳,“这点小磕小碰怎麽难得倒我。”
“我是说……”
“你是说我们坐计程车去是不是?又省了一段体力劳动。”
我难得抢著说话,可见做什麽都需要天份。
邢笑了。
我觉得,邢的笑才是最以抗拒的。
走出“紫荆苑(宿舍名)”,我才想起身上的衣服忘记换了。
“我回去一趟。”
我又解释说:“这是别人的衣服,我得换下来。”
邢仿佛在思考什麽,良久,道:“学长,这件衣服……是我的。”
“?!”
“我相,校规是不是对某些人比较优待呢?”
早晨,“紫荆苑”的阳光好刺眼。
路上,我只有沈默。好像说什麽都不适合。
过河的时候,邢停下来,“我们走浮桥吧。”
我怕水,但这个时候,拒绝的话根本没办法说出口。
斑驳的船体游离於水面,窄窄的路,水从脚下流过。做过水乡池沼的梦,然而终究只是梦,我还是恐惧接近它。
我不发一语,站在岸边,邢站在浮桥上,看著我。
“安……学长。”
他随水波而荡,些许的颤动,身後青山渌水,亦似顺风飘扬。
这是一种流淌的感觉,不知如何,竟稍稍平息了我无措的不安。
我前踏一步,不是很实,还好。
和水如此的接近,虽非我所愿,却也并未反感到想像中那个样子。只是没有凭借。
走几步後,离岸渐远,茫茫水面上,如陷海中孤岛,低头,轻笑一声,我居然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停在桥边,想起某句莫名的词句:“宛在水中央”
继而有些恍惚,那种求而不可得,若即若离,似有所悟。
想著,脚下起伏略大,我还未省过神来,被一股力量拉过去──
“你怎麽这麽不小心?”
“啊?”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邢似气似恼的神情。他在气什麽?
“对不起。”
事实是我更想问WHAT IS WRONG,然而道歉的话就那麽自然而然地说出口,真要究其原因,只因为──他好像生气了。
“河上风很大。”
他松开我,走在前面。
抚著手腕,我半晌无语。
(7)
在河堤上,邢指著某一处颜色略明的房子,说,那是他家。
“下次来如果找不到的话,你就先到罗芷欣家里,或是打电话给我。”
如果没猜错的话,罗芷欣一定把我“路痴”的光荣事迹全部抖出来了,不然邢不会一边说一边强忍笑意的样子。
我没好气地搭理他,“不用,反正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府宅第深严,我不会自讨没趣。”
他看我,“生气了?”
“没有。”扭头,眼睛盯著地面。
不是没注意,这样的口吻,太暧昧,只是已管不住,随著性子而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语气,明明小那麽多(一年)却拽得要死,站在旁边,海拔的落差更是叫人很不舒服(半个头)。
“我没有带眼镜,看不清楚。”我不甘心地说。
所以说人太好心是个最大的弱点,只要他不会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眼神看人,实在不介意多个弟弟,只是,有老弟会这麽盯著哥哥看吗?心里毛毛的。
邢问道:“你的眼睛多少度?”
“四百多度吧。”干嘛?
“那就好了。”
什麽叫“那就好了”?没等我问出个究竟,某一幢房子的门拉开来,“哟,兄弟俩回来了。”
邢并没有向那位眼神和记忆都不太好的阿婆解释,我想也没那个必要。在我而言,似乎也没有什麽损失。
邢的家简约而利落,干净得不像个男生单独住的地方。记得罗芷欣说过,邢的父亲是位律师,在省会工作,邢是“山中无老虎”,逍遥自在得没话说。
“想吃什麽?”
“你做吗?”
“我做你敢吃吗?”
“……唔,不敢,我没买人寿保险。”
邢边说笑著边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出来,端著一盒蛋糕。
我看著盘中颜色就很令人有食欲的东西,拿起一片。
“怎麽样?”他充满希冀地望著我。
“很好哇。”味道好像在哪里尝过,我问他。
他见瞒不住,只好招认,“这是在芷欣家弄来的,她家保姆做东西厉害得不得了”
“而你就趁走动之名,行解馋之实。”
我脑中浮现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还有那样的慈祥。
“你想看影碟还是玩游戏?”
“随便。”
“那我们看珍珠港吧。”
碟子推进去,音响效果都不错,只是有一点,英文对白,中文字幕,对看不怎麽真切的我来说,著实是个麻烦。
“给你。”
眼镜!我拿过来,发现戴著居然比自已的那副还舒服,只是从作工看,应是价格不扉,好在只是借用一下。
不愧为好莱坞的大片,给人的震撼非比寻常,坐在地板上,那强烈的声音仿佛也引起不凡的响动。
和壮观的战争场面相比,其中的爱情戏分实在单簿得可怜,只是给残酷增添几分柔情,残酷依旧残酷。
而终是这几许柔情,触动著看的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临近尾声,在墓碑前,昔日的朋友已逝,留给爱的人是无限的思念,电影经典的半悲半喜结局。
“无论看多少遍,心里总是会有遗憾。”
“其实是早已注定的,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消失,就算导演不让他消失,观众在心里也会将他排除在外。而这个时候,死的通常是本该最幸福的人。当然,留下的也不见得快乐到哪里去。”
“可是,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已的梦想,不是吗?”
“如果那样的话,你为什麽会感到遗憾?其实你也知道,这种梦想是用许多丧失与牺牲换来的,是用别的梦想堆砌的。只不过人们用自已的标准将它们归入大与小的区别,以便随时以小换大。”
“……也许是如此吧。”邢不自觉地附合,“你还是这样与众不同啊,哥哥……”
“……”
视线定在银幕上,静滞。
邢找借口走出这个房间,我没有说什麽。
只是有点惊诧而已,被人当作另一个人对待,好像晏子安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
关上电视,掩上窗帘的房间,阴阴暗暗的。
桌上的相框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有两个气质迥异,却一样笑得相当开心的男生,一个是邢,另一个我很像他。不光是相貌,连眼神,体形,都很像,我看像旁边镜子中的人,不觉失笑,现在连衣服眼镜都一模一样了。
休闲的服饰,金边眼镜,浓浓的书卷气,唯一不的是,我学不会那样开心的笑。
想要取下这画龙点睛的装扮,终究还是放弃。
何况……我抚著颈边冰凉的触感,咒语早已化成束缚了。
拒绝他的送行,我独自走在夕阳西下的河堤。
本想宁静一下,却碰见了不在意料中的人。
“安安。”
我回过头,“扬你怎麽在这里?”
“我来找芷欣。她昨晚好像醉得很厉害。”扬穿起便装,依旧有掩不住的刚直气质,只是表情柔和多了。
我才想某一个被丢在家里的人,“她好点没有?”
“你还好意思问扬,就这样把我一个弱女子丢在脑後,一个人去风流快活,你有没有公德心呀!”
罗芷欣双手叉腰,横眉竖眼的样子怎麽看都和“弱女子”挨不上边,而且……我对她乱用成语的功夫直皱眉头,什麽叫“一个人风流快活”,她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从那天到现在,她已经数落了快一个礼拜了,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女子,否则受苦的是你的耳朵。
“懒得和你这种冷血动物讲。对了,你有没有问邢他参加什麽项目?”
“项目?”
“对呀,你还不知道吗?由於北京申奥成功,这次校运会连高三也必须参加,到时定比往届热闹。邢那种爱凑热闹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大地风光一把,身为他姐姐的我,该是何等的荣耀呀”
看她那样子,几乎要赋诗一首以言志了。
“蛮好的,又可以有两天不用上课。”
反正和运动沾边的事都和我无关,秋高气爽正好眠。
罗芷欣神秘地一笑,“我看不止呀,我有预感,一定会有好玩的事发生。”
预感?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免得被K。
她哪有什麽预感,分别是预约。
运动会期间,校门松懈,扬出入自由,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羡煞路人,只要没撞到老左。
趁著罗芷欣买饮料的空档,我问扬:“听说你打算去武汉。”
“只是实习一阵子,做些警卫的工作而已。”扬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为什麽?”他们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
“一年呵。”扬叹息道。
原来如此,不是不要,只是……要不起。
我们都还只是连自已的未来都无法掌握的一群人,那些大人的生存法则还不懂,也不想懂。
“你呢?”
“什麽?”
“你和……”
“你们在说什麽?”
罗芷欣将橙汁递给我,和扬一人一杯牛奶,甜甜蜜蜜地喝著。
“没什麽,去看比赛吧。”
我从角落的位置站起来,走到赛场外围。
(8)
操场虽未达国际标准,仍旧很大,围在它周围的是各班由讲桌水果和声带发达的人组成的後勤部,一般called“XX班大本营”,外围是长短跑跑道,中央地带正在赛跳高跳远一类,我所知道的只有这样了。
一般受瞩目的且热闹的是外围,那种跑起来带风的味道让呼喊的人更有成就感,然而,中间似乎也高潮迭起。
我不经意地一瞥,愣住了。
炙热的火焰,熟悉的身影,自信满满地站在那里。
“邢……”
等我发觉,已念著他的名字。
“邢这个嚣张的家夥,跳远跳高八百米接力赛报了一大堆,我还等著看他累趴下,到时身为姐姐的我会好心地给他收尸的。”
他真以为他是超人呀!那些东西,我光听就头大了,他居然一口气全参加,精力旺盛也不用这样发泄。
场中那个人好像感受了了我的情绪,回头看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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