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听见墙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行啊,我没空,正上课呢,这几天都没空,算了吧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谢谢啊哥,哥……”
前面一个‘哥’是对着手机说的,后面一个‘哥’是王爱国转过墙角迎面撞上了王文杰。
然后就没了话,王爱国的脸红得能煎鸡蛋。
王文杰也很尴尬,不过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微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不看?”
王爱国红着脸点了下头。
王文杰跑到售票口买了两张票,再跑回来,王爱国的脸已经不红了。“哥,是今天晚上的?”
“是,先找个地方聊聊吧。”
两个人找了间清吧,要了一壶碧螺春,坐了下来。店里没什么人,很安静,连背景音乐也没有。
桌子上点着小小的红蜡烛,小小的火苗,小小的光。
“说吧,为什么骗我?”王文杰拿出了审案的架势。
“我骗你什么了?”王爱国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这茶……味儿不正,至少是一年以前的陈茶了,水也不好,像是自来水。”
王文杰也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什么也没尝出来,就觉得味道还不错。
“先不管那些,我问你,为什么骗我说你在上课?”
王爱国又啜了一口茶,“嗯,我说我在上课?有么?嗯……茶倒是特级茶,可惜就是陈了点,碧螺春最好用泉水泡,桶装水也行,怎么能用自来水呢?真是瞎糟蹋东西!”
“别打岔儿!说,为什么骗我!”
王爱国放下杯子,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逃课了,OK?”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就算了,以后不许逃课了啊。”
王爱国笑了,笑得他哥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
“没什么。”王爱国摇了摇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啥?你说啥?”王文杰没听懂,“别咬文嚼字行不行?你哥这点墨水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那我说明白点儿——关你P事,明白了?”
王文杰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噎回老家去。
这是弟弟第一次这样顶撞他,真的是第一次,对王文杰来说,这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其破坏力不亚于美国鬼子扔给小日本的那两颗原子弹。
王爱国笑着招了招手,“服务员,掺茶。”
王文杰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弟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变得陌生了,变得成熟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变得不像他印象中那个听话聪明活泼可爱的小弟弟了。
原来,每个人都是会成长的,只是,不是每个人的成长都会被注意到的。
“弟,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别怪我,我是真的忙……”
“忙?西城分局到我们学校只要20分钟,再忙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吧。”弟弟哼了一声,还是笑。
“我说,你别笑了成不?怪糁的,行了,算哥哥错了,我认罚,行不?”
“罚什么啊,谁让你是我哥呢。”王爱国不笑了,“时间差不多了,戏要开场了,咱们走吧。”
出了门慢慢地走,远远地听见剧场的大喇叭已经开始播放开场前的预备音乐了,大概是配合晚上演出的内容吧,放的不是流行歌曲,全是京剧曲牌。
“《夜深沉》。”弟弟说。
王文杰叹了气,他压根听不懂。
“唉,你倒是把燕叔叔那点爱好继承得完完整整。”
“谁说的?”王爱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根糖葫芦来,一边走一边吃,含含混混地回答,“我可不喜欢听戏,我只是喜欢听这出戏。”
“这出戏?《兵圣孙武》,为什么?”
王爱国咽下去一颗山里红,眯着眼睛想了想:“词写得好吧?我也说不清楚。”
王文杰是不爱听戏的,他纯粹是‘陪太子攻书’,基本上,所有的戏曲对他来说,都只有催眠的作用。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睡得很香,一直到王爱国把他推醒。
“醒醒嘿,马上就散场了。”
台上已经是开始拉幕布了,闭幕曲响起来,老生孤独地唱着:
“……
自古多情伤离别,一别就此成永诀。
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
生为人杰,死也壮烈,
伤心欲绝,谁与冤魂昭雪?
文章一卷传千古,大路朝天人孤独。
惆怅情怀向谁诉,留一部天书后人读。
………………”
王文杰听呆了。
25
一直到曲终人散过了很久,王文杰还是呆呆地定在座位上,咀嚼回味着那几句词——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生为人杰,死也壮烈,伤心欲绝,谁与冤魂昭雪……
忽然就胸口发疼心如刀绞。那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终究还是引不来那个逝去的魂。
“哥你到底睡醒了没有?走不走?你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夜了吧?”王爱国递过来一根香烟。
王文杰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深深地吐出去:“唉,走吧。”
走出去一条街去才想起来:“你怎么能抽烟呢?你还是个学生呢!”
“那烟不是我的。”王爱国摇摇头,“再说了,谁说学生就不能抽烟?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管管你怎么了?我是你哥。”哥哥有点恼火了。
“对,你是我哥。”弟弟点点头,“可你不是我妈。”
王文杰一口烟呛进了肺,咳嗽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差点没翘辫子,这才明白广东人那句‘顶你个肺!’有够多么恶毒。
咳完了王文杰想起来一件事:“刚才那个戏……明天还演么?”
王爱国叹了一口气,“刑警的工资有这么高么?花200块钱进去睡一觉,还嫌不过瘾?早知道我也去读警校了。”
“你可千万别去!没劲,真的!没劲透了!”王文杰苦了脸。
“哈,你这话可千万别给大伯伯听到,他会气出脑溢血的。”王爱国吐了下舌头,“对了,老头体检查出‘三高’,你知道不?”
“什么‘三高’?”王文杰有点愣神。
“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大夫说要注意,不然这样下去不得了。”
“哦?我说呢,我上次回去,老头吃饭前吃了几颗药,连酒都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
“他不说你就不管了?怨不得燕叔叔说你是个白眼狼呢。”
“燕叔叔?我招他惹他了这么说我!”王文杰很愤怒,“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啊……”王爱国学燕飞的样子耸了耸肩,“如果当初包姐姐把你分给他的话,他肯定比大伯伯他们下手还要狠,肯定是把你往死里揍,因为你欠揍。”王爱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先揍死你!”王文杰终于反应过来弟弟在寻他的开心,两个人笑闹追逐着在街头追打……
“大半夜的严禁喧哗!你们两个,把证件拿出来!”正好路过的巡逻警大声喝令。
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证件交出去的时候,王文杰这么想。
巡警同志态度不错,一看是同行立刻就换了副笑脸,随口还搭讪着扯了几句闲篇:“哟,你们是哥儿俩啊?嗯,长得挺像的。”
巡警同志走开以后,弟弟冲着人家悄声说了句:“这警察八成有夜盲症。”
哥哥不乐意了:“别瞎说,我看人家眼光不错,咱俩长得是挺像的嘛。”
“我看你也有夜盲症。”弟弟说。
俩人叫了辆出租车一块儿走,先送弟弟回学校,然后王文杰再回分局宿舍,反正离得不远,走路也才20分钟,坐车也就几分钟就到了。
在车上弟弟塞过来一个东西:“拿着。”
是个很精致的MP3,看上去还蛮新的,王文杰认识这东西,这是他用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给弟弟的礼物。没想到好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给我这个干什么?哦对,这个功能太少了,该换一个了是不是?我那时候不是没钱嘛,说吧,想要个什么?我给你买。”
“你给我买?”王爱国发了脾气,“我想要月亮,你买得起吗!”
出租车司机不失时机地放起了音乐——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王文杰说你等着吧,等我存够了钱,一定把月亮买给你!
王爱国笑了,笑得很甜。“行,我等着,多久我都等。那个MP3里头有刚才那出戏的选段,于魁智唱的,唱词也有,你要是想听就拿着听吧。”
“哦?”王文杰迫不及待地戴上了耳机。
激昂悲壮的音乐响起来,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从来没想到,原来,戏曲能有这样强的感染力,能让唱的人心痛,听的人心碎。
“生为人杰,死也壮烈……这词,好象林染。”王文杰喃喃地说,眼睛涩涩的。
王爱国沉默着,握了下哥哥的手,轻轻的,再握了一下,重重的。
“有林烨的消息么?”
“没有,”王文杰摇摇头,张开胳膊把弟弟揽进了怀里,“我到处都打听遍了,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
“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大伯伯肯定知道的,你怎么不问问他?”王爱国靠在哥哥怀里,扯过一边耳机来一起听。
“我当然找过了,软的硬的都使了,老头就是不吃我那一套。”王文杰很郁闷,他连绝食斗争都搞出来了,王志文可倒好,一句话就把他打发回来了——
“你以为你是包仁杰啊?”
王爱国听得哈哈笑。
“也是,你又不是二伯伯,饿一顿能叫他心疼死。”
“唉,老头那个原则性啊……”王文杰苦笑着叹气,“能得罪的人都被他得罪完了。”
“对,剩下的都被咱们俩得罪完了。”王爱国回忆起小时候那些事,实在是捣蛋到了头,“你们那个张局长,咱们小时候玩火把他家大门烧了个窟窿的那个,他这些日子没少折腾你吧?”
“他倒没折腾我……”王文杰嘀咕着看了看表,“就是那个姓刘的,处处针对我,我看哪,八成是他以前实习的时候被我爸得罪了,所以成天找我的茬儿。”
“你可别这么说,”王爱国坐直了身子,转过脸看着他哥,“我听说,你们刘队长这辈子最服的人就是王志文,你爸爸,我大伯伯。”
“是……吗?”王文杰有点吃惊,还想再问下去,司机却刹了车。
“我到了,哥你回去吧,再见!”王爱国匆匆下了车,挥了挥胳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昏暗的路灯下,孤独地挥着胳膊的大男孩,目送着车子慢慢开远。
这场景永远地留在了王文杰的脑子里,就像一幅褪色的油画。
26
王爱国哼着歌儿进了学校——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夜已经很深了,宿舍楼早已上了锁,虽然寝室远在三楼,可是这难不住王爱国——爬水管是他的强项,是遗传,是天赋。
“啐!啐!”王爱国向手心啐了两口,摩拳擦掌,准备开练。
“爬得上去么?小心别掉下来。”身后一人轻声提醒。
“没问题……”王爱国没回头,可是也没有继续动作,他觉得背脊发凉——这是一种预知危险的第六感,一样是遗传,是天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爱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两只手抱住水管,一只脚撑住墙,另一只脚撑着地——就像那部很著名的电影里面那个很著名的角色……
“你这样子,很像《地雷战》里面那个偷地雷的。”身后的那个人说。
王爱国放下手脚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蒯老师’,他有点吃惊,老蒯是从来不跟学生开玩笑的。
老蒯显然已经习惯了学生这么称呼他,点点头,目测了一下高度:“咱们学校的宿舍楼层高都是三米,三楼是六米,再加上窗户的高度是一米,一共是七米,你一般要爬几分钟?”
“爬得慢的话,五分钟;爬得快也就不到一分钟吧。”
“怎么会相差这么多的?”老蒯掏出香烟,啪地打燃了火。
“速度取决于有没有人中途打扰。”王爱国也掏出了烟,“借个火,行吗?”
老蒯的打火机是ZIPPO的,上面刻着一个狼头,看上去很帅气,火苗窜得很高,在夜风中屹立不倒,险些燎到王爱国的眉毛。
“你的意思是说我打扰你了?”老蒯像是炫耀似的反复开关着那个可怜的狼头,啪,啪啪!
“不是不是!”王爱国赶紧解释,“蒯老师您……找我有事?”
“今天下午的答疑,全班就你一个人没到。”老蒯开始说正题。
“下午没课,我出去办点事,没人通知我要开会。”王爱国很镇定。
“那是因为你不接电话。”老蒯终于收起了打火机。
“我手机没电了。”王爱国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嗯……这个,也是遗传。
“什么事办到现在才回来?”老蒯刨根问底,还亮了亮手表。
“我爸病了,我去医院,可以么?”王爱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虽然他很想像下午对待他哥那样,温文尔雅地、斯文有礼地,来一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或者,干脆地、粗鲁地,来一句“关你P事!”
“可以啊,不过……哪家医院?”
王爱国有点招架不住了,嗯……
“是不是大众剧场啊?”老蒯吐了个烟圈。
王爱国感觉今天大概是撞了鬼了。
“我也去看了,是出好戏。”老蒯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下午的答疑是关于期末考试的,我上个礼拜就通知过。你上次测验不及格,期末要是考不好,就得补考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拿前程开玩笑!看戏?儿戏!”
王爱国被训得一愣一愣的,不光愣,还困——要知道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真不知道老蒯的精力怎么就这么好,有什么话就不能明天说嘛!
“算了,唉,明天下午4点带上课本和笔记到我办公室来,我把重点再给你划一遍,再敢不到的话就准备直接补考吧!”老蒯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要走。
“蒯老师,我可以抄抄同学的笔记就行了,不、不用麻烦您……好,我记得了,我明天下午一定来!老师再见!”王爱国改口改得很快,因为老蒯的脸色已经不是能用‘难看’两个字形容的了。
“站住!”老蒯忽然又叫住了王爱国,“不许爬水管,你等着,我帮你叫门去。”
王爱国已经不敢再发表意见了,虽然他觉得爬楼梯比爬水管累多了。
老蒯很快叫醒了值班老头:“对不起啊,我们班上这个同学生病了,刚从医院打完吊针回来,麻烦您开一下门。”
王爱国赶紧配合着低下脑袋咳嗽两声。
其实很想笑,原来老蒯撒起谎来一样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