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玉衡吃了一块酸枣糕,又吃了一块酸枣糕,才闷闷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丢脸?”
“啊?”眉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原来说得是方才尚玉衡拿杯子砸江临川的事儿。“哦,没有啦,还好……”确实,这男人不善言辞。比起舌灿莲花的江临川,只有被气得跳脚的份儿。但若说丢脸嘛,眉心真不觉得,反倒觉得他傻得可爱。
尚玉衡将一盘子酸枣糕全倒进嘴里之后,忽而站起身,扯开衣襟:“帮我换药。”
☆、第43章 西窗烛
一回生,二回熟。尚玉衡三两下便除去上身的衣裳,端坐到窗下的榻上,背对着眉心。
眉心的脸倏地红了,这混蛋,怎么动不动就脱衣服啊,真是……尚玉衡背上的伤并不深,昨夜敷药,静养一天即可愈合。可等眉心解开绷带一看,伤口居然挣裂发脓了!
“你身上有伤不知道吗?”眉心又气又心疼,“都不晓得疼吗?”
“不疼。”
“不疼?那你还找我换什么药!”
“你别生气。”尚玉衡转过身,一双沉静的眸子望向眉心,“我真的感觉不到疼。”
“胡说八道。”眉心看他失落的模样,心一下子又软了,“哪有人不晓得疼的!”
“哦,大概是……是我没注意吧?”尚玉衡似犯错的孩子,垂下头。他此刻心中的酸楚,就是吃一筐酸枣糕也抵不上的。身体上这一点小小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为何他每次见到江临川都如临大敌,甚至忍不住想大打出手。那是因为他自卑,深入骨髓的自卑。尚府的衰落,让他很早便懂得什么是“世态炎凉,人心易冷”。
世人冷眼看他,他便冷眼看这世界。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可如今,却终逃不过被处处比下去的可悲境遇。江临川双亲健在,春风得意,而他呢?他有什么?
江临川是她的青梅竹马,他,只不过是个被忘记的路人罢了。
眉心懒得与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取来药匣子,小心清祛脓汁,上药,再包扎。她这娴熟的手艺完全是小时候太顽皮,受伤多了,自个实践出来的。可那些曾痛得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伤,如今身上已寻不着半点痕迹。尚玉衡到底曾遭受过什么,才在背上留下这些恐怖的疤痕?
他说感觉不到痛,怕是早痛到麻木了吧?
“你这疤,到底怎么来了?”
“我父亲,用剑鞘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
尚玉衡沉默了片刻,平静道:“大概,是因娘亲生我而死吧……”
眉心愣住了,接着便是不可遏止的愤怒!“你傻啊!都不知道反抗吗?!”反应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太懂得被亲人疏离的痛楚,而尚玉衡,不仅仅是疏离,甚至是被至亲所憎恶!
尚玉衡的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他轻握住眉心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嗯,是我笨。”
眉心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怔了一下,才抽出手,不自然道:“你背上的疤其实也没什么啦,你若觉得难看,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刺青师父,可以用纹饰遮住你背上的疤痕……”她不过随口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不料尚玉衡竟一口答应了。
“哎,你可想好了?”
“嗯。”尚玉衡不肯将伤痕暴露于人前,是他觉得那是耻辱的印记。可当他真以破釜成舟的决绝展现在眉心面前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撕裂伤口般的痛,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尚玉衡拿起衣裳,一件件穿好。“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眉心有点懵,他要走了?似乎……似乎有哪里不对啊?
尚玉衡系好腰带,冲眉心笑了笑,便转身大步向门口行去。吱呀门响,人消失。
眉心愣愣坐到榻上,她居然舍不得他走?
“你是舍不得我走吗?”耳朵突然传来低低的笑声。眉心抬头一看,尚玉衡的脸赫然出现在窗外。两人互相望着,好一会儿,眉心才反应过来,操起榻上的软枕头砸向那张可恶的脸!
尚玉衡躲开,从窗外一跃而入,如一只敏捷的豹子般将眉心压到身下。眉心羞得满脸通红,作势要打,尚玉衡顺势将她的两只手按到头顶,一低头,吻了下来。
他轻轻吮吸着她娇嫩的唇瓣,温柔而缠绵……
不知吻了多久,两人的气息都乱了,紧贴在一起,大口大口的喘息。尚玉衡将唇贴到眉心的耳畔,低低问她:“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
灼热的气息,撩得眉心心慌意乱。她别开脸,生硬道:“可是你的伤……”话一出口,她的脸霎时如火烧般,烫得吓人。哎呀,她说什么呢!
“呵……”尚玉衡低低笑了。眉心愈加窘迫,将头埋到他怀里,不敢抬头。尚玉衡一手抱着她,一手摩挲着她光滑如锦的青丝,半晌,才道:“没事的,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白日他忙着应付五日后的大战,训练,调配,人事安置,一刻不得闲。陆放舟依旧是甩手掌柜的,每日踩着时辰来到衙署,不过是吃点小酒,四处转转。顾云庭今日倒是比往常来得要早,悄悄问他伤势。得知不过是皮外伤之后,也就没再挂在心上,懒洋洋玩去了。
用顾云庭的话说,反正注定是输,准备再多有何用?
再说了,凤翎卫本就是他们贵族子弟晋升台阶而已,何必跟虎贲军那帮粗俗下等人争斗?当初就不该搭理他们,自辱身份。陆放舟也笑尚玉衡太较真,等三年期满,领凤翎卫副统领,他们兄弟仍在一处,吃吃喝喝,又体面又舒服,理那些无聊的鸟人作甚?
尚玉衡满腔热血,到头来,在他人眼中竟是闲得无聊?
他的“伤”,真挂在心上的,恐怕也唯有怀中这个嘴硬心软的小女人了。
眉心闷哼:“说什么?”
尚玉衡抓起眉心的长发,放到唇边轻拂:“就……说说今儿府里发生的事儿吧。”
初夏夜晚,凉风怡人,窗外是漫天星辰,室内一盏红烛。眉心靠在尚玉衡宽厚温暖的怀中,莫名的心安。缓缓将今日小罗氏到沧浪院闹事,差点落水身亡之事平静道来,并未特意提画的事儿。若尚玉衡有心,必会相告。若他不想说,她也不会追问。
尚玉衡静静听完,愧然道:“对不起,是我顾虑不周,没有照顾好你。”
“你有你的事要忙,哪能顾得了那么多呢?”眉心笑,“放心,我应付得来。”他真的不想告诉她画的事儿吗?虽然她已知道真相,可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她啊!
尚玉衡将眉心搂得更紧,似乎要嵌入自己身体中:“眉儿,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那画儿,是怎么回事?”眉心咬唇,轻问。
“画?”尚玉衡想了想,才迟疑道,“她说的可能是我娘的画像吧?除了那幅画,书房中并无旁的女子肖像。小时候,我常抱着娘亲的画像方能入睡,大了,便很少再拿出来。”
“哦,是这样?”眉心抬头看他的脸,很平静,坦坦荡荡,并无一丝惊慌或是掩饰。
原来,一直是她多心了?
尚玉衡蹇眉:“不对,小罗氏她是如何知晓的?”再联系小罗氏出了沧浪院后就离奇落水,心下陡然升起不安的情绪。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除非是……
“怎么了?”眉心感觉出尚玉衡的不安。
尚玉衡看着眉心的眼睛,犹豫了片刻,道:“我怀疑背后有人操纵。”
“是……江临川吗?”
“不是他。”尚玉衡苦笑,“我虽然讨厌那个家伙,但我却坚信他不会害你。”要害,也是害他啊,傻瓜。
“那是谁?”眉心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尚玉衡居然相信江临川,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尚玉衡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与陆怡君有关。”
“陆怡君?”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你不认识她。”尚玉衡墨眉深蹙,“少年时的恩怨,没想到她……算了,过去的事不提。陆怡君如今贵为大楚皇后,陆家又权势滔天,确实难对付。好在有陆放舟可以从中斡旋,如若查实这些事确定是她做的,那么……眉儿,你怎么了?”
眉心整个人都傻了!
陆怡君?大楚皇后!那种高高在上神一般的女人怎么跟她扯上关系的?
“眉儿?”尚玉衡被眉心剧烈的反应吓一跳!
“她是你的青梅竹马?”眉心回过神,盯着尚玉衡,笑得意味深长。这些话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她都会嗤之以鼻,认为是痴人说梦。唯独尚玉衡说出来,她丝毫不怀疑。陆怡君是陆放舟的胞妹,尚玉衡是陆放舟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两小无猜什么的,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尚玉衡勉强点头:“算是吧。”
“噗……”眉心忍不住喷了,“喂,人家如今可是皇后呢!是咱大楚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你这一脸嫌弃不想承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眉儿,别闹了。”尚玉衡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眉心挤到尚玉衡近前,戏谑道:“说说你们……以前的事儿?一定很有趣吧?”
尚玉衡认真思索片刻,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从小到大,陆怡君都是众星捧月,天之娇女,连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施舍和不屑,何谈相处?唯一能算得上事的,是陆怡君进宫的一个月前,突然找到他,要他带她走。他拒绝,她抱着他大哭大闹一场……
后来,还是入宫了。不久便诞下太子,母子荣华。
再见到陆怡君时,她还是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高贵女子,盛装华服,冷若冰霜,对他根本不屑一顾。所以尚玉衡常常怀疑那晚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荒唐可笑的梦。
眉心撇嘴:“不想说就算了。”
尚玉衡反诘:“那你说说你跟江临川的事,也一定很有趣吧?”
“你……”眉心气结!那么丢脸的事她才不要提!
尚玉衡见眉心的脸居然憋红了,心里顿时像喝了一缸醋,酸溜溜的。一赌气,居然背过身去,不理眉心。眉心也恼了,哎呦喂,还好意思跟我闹脾气?你家老情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说几句都不行啊?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也一转身,闷头不理人。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尚玉衡突然转过身,猛抱住眉心,不说话,只将头紧紧埋入眉心的颈窝。
“滚回你的书房去!”眉心的倔脾气上来了。
尚玉衡将人抱得更紧,闷声道:“我不走。”眉心用手推他,他压住她的手,她用脚踹他,他就用腿夹住,纠缠间,两人愈发分不开了。呼吸渐渐急促……
最后,还是眉心讨饶了:“我困了,想睡觉。”
“好。”尚玉衡起身,抱着眉心,一起躺到红绡帐下的古朴大床上,被子一拉,“睡吧。”
眉心:“……”这样她怎么睡得着啊!
☆、第44章 尚家规
再睁开眼时,天已亮。
眉心揉揉昏沉沉的脑袋,瞥一眼身侧,空的,然而余温犹存。应该……没发生什么吧?
昨晚上她明明把那混蛋踹下床了啊,难不成趁她睡着又爬上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有一双臂膀从身后揽住眉心。他应该是练完武,刚沐浴过,身上传来淡淡的玉兰香,沁人心脾。
眉心转脸瞪向身后的男人:“你……你昨晚上……”
“你说呢?”尚玉衡从身后抱着眉心,一只手隔着轻薄的衣料轻轻摩挲她胸前的一方柔软,一只手扳过她的脸,嘴唇热切贴上她的唇瓣,含入口中,细细品尝。
眉心的脸渐渐染上红晕,呼吸变得急促了。
“小姐……”喜鹊伸长脑袋往门里探,刚伸出头,便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砸来,吓得她哇哇大叫而逃!怪不得,她娘不许她过来……啊啊啊!她好像看到不得了的东西!
“你……你走开……”眉心慌乱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尚玉衡紧抱着她,低低笑着,“羞什么,我们是夫妻啊?”
眉心别扭极了,大白天的,好羞耻的好不好?她愈是害羞,小脸憋得通红,尚玉衡愈觉得心痒难耐。他非孟浪之人,实在是情动难以自禁。他含着她的小巧的耳垂,低低道:“眉儿,我今晚上会早些回来……”声音黯哑低沉,仿佛一根羽毛轻拂心尖。
眉心岂听不出此中的深意?心里却又暗暗纳闷,昨夜上,难道他们真的……
可是她只记得闹到后来沉沉睡去了呀?身体似乎也并没有……
“傻瓜。”尚玉衡捏了一下眉心的鼻尖,“昨晚上,我们只是……睡在一起而已。”谁料到这小笨蛋竟会闹着闹着,头一歪就睡着了呢!两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了许久,尚玉衡才恋恋不舍紧开手,叮嘱她,在家乖乖呆着,若有事便让茂林去找他,云云……
尚玉衡走后,眉心的心仿佛空了一截,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赤足下床,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取出一只墨绿云丝锦囊,打开,里面躺着一块古朴的螭龙云纹玉佩。她将玉佩握入掌心,凉凉的触觉仿佛那人伤痕斑驳的背。
这块玉佩,两年来她贴身带着,从不离身,不知它的主人可还记得。
用完早膳,眉心正要去浮云堂,白氏跟前的小丫鬟跑来,说惊涛阁出事了。
罗氏病情加重,脾气愈发暴躁,身边人都躲得远远的,连个端茶水的都没有。唯一的女儿尚月芙却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归,对病榻上的亲娘问都不问一声。
罗氏一怒之下,将惊涛阁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还觉得不解气,又跑到小罗氏房中,边骂,边拿着藤条往小罗氏身上抽。小罗氏昨日落水后,一直发着低烧,人昏沉沉的躺着,毫无反抗之力。不多时,便被抽得遍体鳞伤!
白氏闻声过来,也差点被气疯了的罗氏打伤,气得脸都白了。
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将罗氏抱住,罗氏仍挥舞着藤条,不停咒骂。骂儿女是混账东西,骂尚家忘恩负义,骂娘家潦倒破败,骂白氏……骂老夫人……
眉心冷眼看了一会儿,